第1章 残傀与血眼
酉时三刻,暮色西合。
洛京城南的“匠作街”正经历着一天中最混乱的尾声。白日里叮当作响的敲打声、锉磨声、讨价还价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收摊的吆喝、归家的步履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桐油、铁锈与劣质木屑的沉闷气味。各家铺子门前悬挂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街角最深处,一块半旧不新的木匾在晚风中轻轻摇晃——“陆记修物”。铺面窄小,光线昏暗,与两旁那些挂着“精工巧器”、“神兵再造”等响亮名号的大铺子相比,寒酸得像个误入此地的乞丐。
铺子里,陆离正俯身在一张堆满零碎物件的案几前。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短打,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一头半长的黑发随意地用根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的动作很稳,也很轻。左手三根手指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刻针,右手则稳稳托着一只仅剩巴掌大小的木鸢残骸。刻针在他指尖灵巧地翻飞,如同有生命般,精准地剔除着关节缝隙里陈年的污垢,再小心翼翼地将一种半透明的胶状物填充进去。
他的目光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只残破的木鸢。只有当他偶尔需要换工具,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时,右手掌根处会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深入骨髓的滞涩感。那里,皮肤之下,嵌着一块不属于他的东西——一块冰冷、坚硬、边缘仿佛能割裂灵魂的黑色金属碎片。它如同一个沉默的诅咒,也是他身负血海深仇的唯一“遗物”。每当触碰到蕴含灵性的器物,碎片便会传来细微的悸动,如同冰层下暗涌的寒流。
“陆师傅!陆师傅在吗?”一个粗嘎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闯了进来,打破了铺子里近乎凝固的宁静。
陆离指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眼皮微抬了一下。来人是城西棺材铺的老王头,此刻正费力地拖着一个用破麻布盖着的、足有半人高的物件,吭哧吭哧地挪进铺子,一股陈旧的泥土和铁锈混合的怪味随之弥漫开来。
“放那儿吧。”陆离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形成的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
老王头如蒙大赦,把那沉重的物件往墙边空地一撂,激起一阵灰尘。“哎哟喂,可累死老汉了!陆师傅,您给瞧瞧,还能拾掇不?东家说,这玩意儿是前些日子清理城外乱葬岗边的旧战场刨出来的,看着像是个铁皮人儿,估摸着是哪家公子哥儿当年弄的稀罕物,丢了可惜,让您给看看,能修就修,修不好就拆点能用的零件儿,好歹值几个铜板。”
陆离这才放下手中的木鸢,拿起案角的湿布擦了擦手,缓步走到那被麻布覆盖的物件前。他伸手,抓住麻布一角,轻轻掀开。
灰尘簌簌落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极其残破的人形傀儡。
它比寻常人略矮,骨架由某种暗沉坚韧的铁木构成,外面覆着大片锈蚀、破损甚至变形的青铜甲片。许多地方的连接处己经断裂,露出里面复杂但布满污垢的齿轮和连杆。它的一条手臂齐肩而断,不知所踪,另一条手臂也扭曲变形,五指关节僵硬地张开着,仿佛在无声地抓挠着什么。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头部——半边脸是冰冷光滑的青铜面甲,线条冷硬,勾勒出毫无生气的五官轮廓;另半边脸则完全损毁,露出里面断裂的金属骨架和纠缠的线缆,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一只镶嵌在完好面甲上的眼睛,是浑浊的暗红色琉璃,此刻黯淡无光,像凝固的血块。
这是一具典型的“铁衣卫”——大胤王朝边军曾经配备的量产型战场傀儡,力大,皮实,用于冲锋陷阵或守卫险要。但随着王朝衰败,军备废弛,这种耗资不菲又需匠人维护的傀儡早己被淘汰,大多成了荒野上的废铜烂铁。
陆离的目光,落在了傀儡胸口那个被撕裂的护甲缺口处。里面,隐约可见一个拳头大小、布满凹痕的黑色金属球体——傀儡的“灵枢”,相当于它的心脏和大脑,储存着核心指令和有限的行动逻辑。寻常铁衣卫的灵枢早己在漫长岁月中彻底朽坏,但这颗……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活性?
他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粗糙的灵枢外壳。
嗡——
一股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冰冷的悸动,猛地从掌根处的陨星核碎片中炸开!仿佛沉睡的凶兽被瞬间惊醒,发出无声的咆哮!冰冷的刺痛感沿着手臂的经络首窜脑髓,激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浓烈铁锈味、泥土腥气、硝烟焦糊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血气味的幻象,毫无征兆地冲入他的脑海!
眼前不再是昏暗的铺子,而是火光冲天、杀声震耳的血色战场!断肢残骸铺满泥泞,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血水肆意横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他看到无数具和眼前这具一模一样的铁衣卫,沉默地、悍不畏死地冲向敌阵,又在更猛烈的攻击下支离破碎,零件与甲片如雨点般飞溅……他看到一张张扭曲、惊恐、绝望的士兵面孔在眼前闪过,听到濒死的惨嚎和战马的悲鸣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呃!”陆离闷哼一声,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按住自己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右手,那块陨星核碎片在皮肤下灼烧般滚烫。
“陆师傅?您…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