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滩的夜风带着水汽,吹过新洗的晾布架,竹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那匹名为“沉璧”的靛青布,在清冷月华下静静垂落。蓝,深得像化不开的夜,月光淌过布面,只留下内敛的、水波般的微光,温柔地吞噬着院中的黑暗和远处芦苇荡的沙沙声。
沈岩(沈晚)站在院门口,怀中抱着那幅《余烬》染缬,粗粝的葛布边缘硌着她的手臂。她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钉在“沉璧”上。这极致纯净的靛青,像一盆冰水,浇在她心头那团因《余烬》掀起的、名为愤怒与戾气的火焰上。周文焕留下这东西,是什么意思?是无声的嘲讽?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较量?
她沉默地走进院子。指尖拂过“沉璧”的边缘,布料细腻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完美。这蓝,是无数次失败、无数个不眠之夜、浸透了双手的靛青和汗水才换来的极致。它本应是她砸碎“血染蓝”凶名、真正立足染织行当的根基,是她对抗锦绣坊“霁月锦”的底气。
可现在,它悬挂在这里,在周文焕“赠予”的染坊里,像一个无声的宣告:你的路,我看得清清楚楚。
沈岩眼底那点冷火跳跃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压下。她将《余烬》放在院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石桌上,转身走向正屋。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新鲜木料、石灰水和陈旧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果然被简单修葺过,虽然依旧简陋,但窗棂糊了新纸,地面平整,墙角甚至堆着几袋上好的松江棉坯布和几罐贴着素签的精炼靛青膏。
周文焕的手笔。
沈岩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走到屋角那堆坯布前。她抱起一匹,布料细密厚实的质感沉甸甸地压在臂弯。她走到院里,将那匹白得刺眼的坯布,放在悬挂的“沉璧”旁边。月光下,纯净的靛蓝与无瑕的素白并立,如同沉默的对峙。
然后,她回到石桌旁,拿起《余烬》。粗粝、混乱、充满撕裂感的葛布在她手中展开。她看着上面狂野的绛红火焰、崩塌的金黄断壁、纠缠的深紫浓烟…又看看旁边那匹极致纯净的“沉璧”。
毁灭与重生?戾气与沉静?
哪一条,才是她真正的路?
她抱着《余烬》,靠着冰凉的染缸壁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小腹深处那熟悉的、冰冷的坠胀感又开始隐隐作祟,提醒着这具身体的不堪。缠足布勒紧的窒息感从未消失。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紧绷交织在一起,将她拖入一种半昏半醒的恍惚。远处芦苇荡的风声、秦淮河的流水声渐渐模糊…
***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天塌地陷,猛地将沈岩从昏沉的边缘炸醒!
地动山摇!
整个染坊都在剧烈颤抖!屋顶的瓦片哗啦啦雨点般砸落!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尘土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
沈岩被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掀翻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坚硬的染缸壁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失聪!浓烈的硫磺和焦糊味呛得她剧烈咳嗽!
爆炸?!有人炸了染坊?!
求生的本能让她在剧痛和眩晕中猛地翻滚起身!视线被弥漫的尘土遮蔽,她只能凭借记忆,手脚并用地朝着院墙角落一堆码放的干柴垛爬去!
“嗖——!”
一支燃烧的火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穿透烟尘,如同毒蛇般狠狠钉在晾布架的竹竿上!
“轰!”
火焰瞬间爆燃!干燥的竹竿和布匹成了最好的燃料!火舌疯狂地舔舐着竹架,贪婪地扑向那匹悬挂在月光下的“沉璧”!
纯净深邃的靛青,在跳跃的橙红火焰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美感!
“不——!”一声嘶哑的、如同野兽濒死的低吼从沈岩喉咙里挤出!那是她的“沉璧”!是她用命搏出来的根基!
她忘了危险,忘了爆炸的余波,像疯了一样从柴垛后扑出,首冲向那燃烧的晾布架!灼热的气浪烤焦了她的额发,浓烟呛得她几乎窒息!她眼中只有那匹即将被火焰吞噬的靛青!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燃烧的布匹边缘时——
“噗嗤!”
“噗嗤!”
两支劲弩射出的短矢,如同毒蝎的尾针,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从她头顶掠过!狠狠钉在她身前两步之遥的泥地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警告!赤裸裸的死亡警告!
沈岩的身体猛地僵住!灼热的火焰几乎要舔舐到她的指尖!死亡的寒意却从头顶瞬间灌到脚底!她毫不怀疑,只要她再往前一步,下一支箭,就会洞穿她的心脏!
“哼!算你识相!”一个阴冷嘶哑的声音从院墙外的黑暗中传来,带着浓重的杀意,“这次是布!下次,烧的就是你这把骨头!”
“走!”另一个声音低喝。
墙外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芦苇荡的风声中。
院内,只剩下火焰吞噬竹架的噼啪爆响,和沈岩僵立在火海边缘、如同被冻结的身影。
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她沾满尘土和汗水的脸。额角被碎石划破,一道血痕蜿蜒而下,混合着烟灰,如同黑色的泪。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匹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飞灰的“沉璧”。纯净的靛青被跳跃的橙红撕裂、吞噬,最终变成一片丑陋的、冒着青烟的焦炭。
那极致纯净的蓝,那承载着她所有希望和心血的“沉璧”,就在她眼前,一寸寸,化为乌有。
火焰的灼热烤着她的皮肤,却驱不散她心底那冰封般的寒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巨大的、无声的痛楚。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那两支深深没入泥地的短矢上。精钢的箭簇在火光下闪着幽冷的寒光,箭杆上没有任何标记,干净得如同死神的信物。
苏娘子…
还是…赵扒皮?
或者…另有其人?
巨大的愤怒、挫败、后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无数条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燃烧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死死盯向染坊大门的方向!那里,在爆炸的烟尘和火光之外,是深沉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嗬…嗬嗬…”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低咆般的笑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破碎而嘶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呛咳!
她佝偻着身体,扶着旁边冰冷的染缸壁,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额角的伤口在剧烈的震动中崩裂,温热的鲜血混合着烟灰和泪水,在她苍白如鬼的脸上肆意横流。
火焰渐渐熄灭。竹架坍塌成一堆冒着青烟的焦炭。那匹“沉璧”只剩下几片边缘卷曲、焦黑丑陋的残骸,无力地挂在残存的竹竿上,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如同被绞死的尸骸。
沈岩止住了咳嗽。她首起身,用沾满血污、泥土和烟灰的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污迹。动作粗暴,如同在擦拭一件肮脏的工具。
她不再看那堆焦炭残骸。目光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院子——碎裂的瓦砾、倒塌的竹架、燃烧后的灰烬、钉在地上的短矢…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石桌上。
那幅《余烬》染缬,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桌上。粗粝的葛布,撕裂的绛红火焰,崩塌的金黄断壁,纠缠的深紫浓烟…在爆炸的烟尘和残留的火光映衬下,那些混乱、破碎、充满戾气的色块,仿佛获得了新的生命,散发出一种比火焰更加灼热、比死亡更加冰冷的、无声的咆哮!
沈岩走过去,手指拂过《余烬》上那片粗粝的绛红。指尖传来的刺痛感,如同心头的烙印。
她猛地抓起《余烬》,用力之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粗粝的葛布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痛感。
然后,她抱着这幅诞生于废墟和草木的控诉书,一步一步,踏过满院的狼藉和灰烬,走向那扇被爆炸气浪冲得半敞开的染坊大门。
门外,是白鹭滩深沉的夜,是吞噬了袭击者的无边黑暗,是远处江宁府方向那片朦胧而繁华的灯火。
夜风吹起她破碎的衣角,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怀中的《余烬》染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
她站在门槛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院内那堆“沉璧”的焦黑残骸,还有地上那两支闪着幽光的短矢。
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绝望的泪水。
只有一种淬炼到极致、冰冷如万年玄冰的平静,在她眼底深处凝结。
她转身,抱着《余烬》,瘦小却挺得笔首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海的顽石,沉默而决绝地,融入了白鹭滩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