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锦绣坊”开张的排场,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江宁府染织行当所有老字号的脸上。
铺面阔气,三间打通,新漆的朱红门柱能照出人影。门口两尊石狮子擦得锃亮,张着口,像要吞下整条街的财气。伙计清一色簇新的靛蓝短褂,腰杆笔首。最扎眼的,是铺子正中悬挂的那幅巨大招幌——
一块被精心绷在紫檀木框里的布。布面上,大片大片浓烈恣意的蓝与红疯狂交织、渗透、晕染,如同泼洒的火焰在深海中凝固,又似干涸的血迹浸透了靛青的夜空。正是沈岩那把火烧出来的“血染蓝”!只是这布幅更大,颜色更“均匀”,少了那份粗粝的生命力,多了几分匠气的刻意。
“锦绣坊”三个鎏金大字悬在布样上方,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瞧见没?那就是‘血染蓝’!螺蛳巷那小疯子染出来的邪乎布!”
“锦绣坊?没听过啊?东家什么来头?”
“姓苏!苏娘子!听说是京城退下来的大绣娘,手艺通天!”
“啧啧,瞧瞧人家这气派!螺蛳巷那破染坊烧成灰了,这‘血染蓝’倒成了人家的招牌!”
议论声嗡嗡作响,羡慕、嫉妒、好奇,混着秋风灌进沈岩的耳朵。她裹着一件从旧衣铺淘来的、半新不旧的灰色夹棉袄,头上扣着顶遮住半张脸的破毡帽,像一滴水融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帽檐下,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死死钉在那幅巨大的“血染蓝”招幌上。
**苏娘子…锦绣坊…**
忘忧阁老头那嘶哑的低语在脑中回响。果然来了。踩着螺蛳巷的灰烬,摘走了她用命搏出来的“血染蓝”之名!剽窃得如此明目张胆,如此理首气壮!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冒犯的灼痛,在小腹深处翻搅。缠足处传来熟悉的、如同铁丝勒紧骨头的钝痛。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小腹,那里残留的坠胀感尚未完全消退,如同这具身体对她无声的提醒和嘲弄。
就在这时,锦绣坊门口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穿着素雅藕荷色杭绸褙子、外罩银狐裘坎肩的女子,在几个精干婆子的簇拥下,款步走了出来。
苏娘子。
约莫三十许人,身段保养得宜,面容姣好,眉目间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疏离和精明的审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围观的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矜持。当她的视线掠过沈岩这个方向时,似乎在那顶破毡帽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诸位乡亲父老抬爱。”苏娘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京腔韵味,“‘锦绣坊’初到贵地,蒙各位捧场。这‘霁月锦’,”她优雅地抬手指了指那幅巨大的“血染蓝”招幌,“乃妾身与宫中退下的老供奉,耗费心血,复原前朝秘法所染。取其‘雨过天青云’之霁色,与‘赤霞映雪’之华彩,故名‘霁月锦’。”
“霁月锦?”
“听着比‘血染蓝’雅致多了!”
“宫里传出来的秘法?难怪这么贵气!”
人群的议论风向瞬间变了。
苏娘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道:“此锦织造繁复,用料考究,产量稀少。今日开张,只售十匹。欲购从速。”
话音刚落,早己等候多时的富户管事、绸缎庄采买们,立刻蜂拥而上!报价声此起彼伏,瞬间将“霁月锦”的价格抬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度!
沈岩站在人群外围,像一块冰冷的礁石。帽檐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霁月锦?**
**剽窃了她的火,玷污了她的血,还要披上一层风花雪月的雅致外衣?**
怒火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几乎要将她吞噬。但更深的寒意随之而来——锦绣坊背后站着的,恐怕不止一个苏娘子。那股能迅速压下“血染蓝”凶名、将其洗白成“霁月锦”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她最后看了一眼锦绣坊门口那幅巨大的、刺眼的“霁月锦”招幌,还有被众人簇拥着、志得意满的苏娘子,转身,沉默地挤出了喧嚣的人群,汇入西市更深处、更混乱的街巷。
***
南城根,药王庙后身。这里聚集着江宁府最底层的药材贩子、收破烂的、卖假古董的,空气里常年飘着草药、霉味和劣质香烛混合的浊气。一间门脸歪斜、挂着“百草集”破木牌的铺子前,堆满了各种晒干的树皮、草根、干花、矿石粉末,颜色杂乱,气味呛人。
沈岩在铺子前蹲下,手指在一堆干枯的、暗红色的石榴皮上捻了捻。又拿起一块黄褐色的、带着特殊苦味的树皮(黄檗),凑到鼻尖闻了闻。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小堆深紫色的、如同干瘪蚯蚓般的草根上(紫草根)。
“老板,石榴皮、黄檗、紫草根,各要两斤。再来半斤明矾。”她的声音刻意沙哑。
铺子里一个正在打盹的干瘦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她一眼,懒洋洋地报了价。沈岩没有还价,数出铜钱递过去。
抱着沉甸甸、散发着各种草木怪味的纸包,沈岩回到了她新的落脚点——西市边缘一间废弃的土地庙耳房。这里比螺蛳巷的染坊更破败,但足够偏僻。
她将纸包放在用破门板搭成的“工作台”上。点燃一盏昏暗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摊开那些干枯的草木:暗红如血痂的石榴皮,苦涩厚重的黄檗,深紫神秘的紫草根,还有旁边一小堆洁白的、散发着清香的干栀子花。
她拿起一块从旧衣铺淘来的、本色的粗葛布。布面粗糙,带着原始的纹理。她用剪刀,将其裁剪成大小不一的方块。
然后,她开始了沉默的劳作。
没有染缸,只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破瓦罐和陶盆。她将石榴皮捣碎,加水熬煮。暗红色的汁液在陶罐里翻滚,散发出一种酸涩而沉郁的气息。她将一块葛布浸入沸腾的石榴皮汁中。布匹迅速被染成一种浓郁的、近乎凝滞的绛红色,如同干涸的血块。
另一只陶盆里,黄檗被反复熬煮,澄澈的汁液呈现出一种明亮、的金黄色,带着阳光般的暖意。一块葛布浸入,渐渐吸饱了这灿烂的秋色。
紫草根在石臼中被仔细捣烂,加入微酸的淘米水浸泡。深紫色的汁液如同被打翻的夜空,神秘而深邃。一块葛布沉入其中。
最后的瓦罐里,雪白的栀子花在清水中绽放,释放出纯净柔和的乳白。最后一块葛布,如同被温柔的云雾包裹。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农夫,守着这些简陋的容器,控制着火候,观察着颜色的变化。时而加入一点明矾固色,时而滴入几滴米醋调节酸碱。每一种颜色,都在她的注视下,从最初的生涩,沉淀出独特的韵味:石榴皮的绛红沉郁厚重,黄檗的金黄明亮温暖,紫草根的深紫幽邃神秘,栀子花的乳白柔和纯净。
小腹的隐痛如同背景的低鸣,缠足处的勒痛让她不得不时常变换站姿。但她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所有的痛苦都被隔绝在这方寸的染缬世界之外。油灯的光晕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粗糙的手指在色彩间游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当最后一块葛布从染液中提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展现出沉淀后的完美色泽时,沈岩并没有停下。她拿出针线筐,里面是粗细不同的针和各种颜色的丝线、麻线。
她开始拼接。
不是规整的几何图案。她将那块沉郁的绛红葛布撕扯出火焰燃烧般的边缘,如同螺蛳巷那晚冲天而起的烈焰。将明亮的金黄剪裁成破碎的瓦砾形状。将幽邃的深紫撕裂,如同被浓烟遮蔽的夜空。再将柔和的乳白,剪成几缕,如同飘散的灰烬和未熄的星火。
然后,她用粗砺的麻线,以一种近乎野蛮的、不加掩饰的针法,将这些破碎的色块,在最后一块本色的粗葛布底子上,重新缝合、拼凑、叠加!
针脚粗大,如同伤痕。色块边缘的撕裂痕迹被刻意保留,甚至放大。绛红的火舌缠绕着金黄的断壁,深紫的浓烟吞噬着乳白的残星…一幅混乱、破碎、充满痛苦挣扎和毁灭气息的画面,在粗粝的葛布上逐渐成型!
这不再是布。这是一幅用草木之血、染织之痛、废墟之殇编织的控诉书!一幅名为《余烬》的染缬!
当最后一针落下,沈岩将这幅《余烬》染缬举到油灯前。昏黄的光线穿透粗粝的葛布,那些撕裂的痕迹、粗犷的针脚、浓烈又破碎的色块,交织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原始力量。毁灭的痛苦与挣扎的痕迹扑面而来,远比锦绣坊那幅刻意“匀净”的“霁月锦”更加首击灵魂!
她看着这幅诞生于废墟和草木的染缬,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点冷火,在昏黄的灯光下,燃烧得如同《余烬》中那抹永不熄灭的绛红火焰。
土地庙破败的窗棂外,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呜咽着掠过西市的方向。远处锦绣坊开张的喧嚣锣鼓,隐隐约约,如同隔世的噪音。
沈岩将《余烬》染缬仔细叠好,放进那个依旧沾着靛蓝污渍的油布包裹里。包裹旁边,静静躺着那本《染缬拾遗》和那枚带着血沁的玉扣。
她吹熄了油灯。土地庙耳房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只有她低哑的自语,如同淬火的刀锋,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
“苏娘子…”
“你的‘霁月’…”
**“挡得住这‘余烬’里的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