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水磨石地面被拖得发亮,映出孟晓冉工装裤上的油渍,像块没擦净的墨渍。她攥着缴费单的手在抖,单子上的数字“128”被指腹蹭得发毛——这是晓雯今天的雾化费,够她在电子厂焊三小时电路板。
“还差多少?”林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他刚把念苏的保温箱推回监护室,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奶渍,是刚才给孩子喂奶时溅的。他的胡茬又冒了青茬,眼下的黑眼圈比昨天重,像被墨笔晕开的云。
孟晓冉没回头,只是把单子往身后藏。后腰的伤被医院的冷气激得发疼,她下意识佝偻了下背,这个动作让林辰想起去年冬天在画室,她帮孩子们拾蜡笔时也是这样,像只护着幼崽的母兽。
“我看看。”林辰的手轻轻搭在她胳膊上,指尖的温度透过工装布渗进来,烫得她心尖发麻。他的虎口有道疤,是画油画时被刮刀划的,此刻正蹭着她的袖口,把那里的线头都捋顺了。
缴费单被他抽走时,孟晓冉的脸红到了耳根。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掏出个铁皮盒,里面的硬币叮当作响。他数了三遍,还差八块,最后从夹层摸出张皱巴巴的五块和三张一块,叠得整整齐齐,递到收费窗口。
“林老师还留着这手艺。”窗口的护士笑着说,她认识林辰,去年他在医院走廊画过壁画,用的是孩子们捐的蜡笔,画的是片绿萝藤,绕着输液架爬,现在还在,只是边角被蹭得发灰。
林辰没接话,转身时后腰的旧伤让他踉跄了下。孟晓冉伸手扶了把,掌心正好按在他疼处的膏药上,药味混着他身上的松节油味,像幅没干的油画。“码头的活儿别去了,”她的声音低得像叹息,“你那腰扛不住集装箱。”
“王哥说有清点的活儿,不用扛。”林辰的手覆在她手背上,没让她撤开,“一天六十,够念苏的奶粉钱。”他的指尖有点凉,是刚碰过保温箱的玻璃,“晓雯今天醒了三分钟,护士说她眨眼睛时,睫毛扫过我的手——像苏晚以前画素描时,铅笔尖蹭过纸的感觉。”
孟晓冉的手猛地缩回来,指尖的温度还没散。她往ICU门口瞥,赵磊正趴在玻璃窗上,军绿色的工装被风吹得贴在背上,能看见他脊椎的弧度,像根绷紧的弦。“赵磊守了整夜,你让他去宿舍躺会儿。”
“他不放心。”林辰的目光落在她磨破的鞋跟上,橡胶底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帆布,是她自己用针线缝的,针脚歪得像条河,“下午我替他,你去电子厂请假,找徐州来的护工学学给晓雯按摩,她说这能刺激神经。”
护工张姨正在给晓雯擦手,她的指甲缝里嵌着点中药渣,是给其他病人熬药沾的。“这丫头手凉,”张姨的徐州口音带着点土腥气,“跟俺老家冬天的井水似的,得天天搓才暖。”她往孟晓冉手里塞了瓶药酒,瓶身的标签褪得看不清,“俺男人当年在矿上摔了,就靠这搓醒的,你试试。”
孟晓冉的手指碰到药酒的玻璃瓶,冰凉的,像触到了某种命运的开关。她学着张姨的样子,攥住晓雯细得像筷子的手腕,指腹的薄茧蹭过晓雯手背上的针孔,那里的淤青还没消,像朵没开成的紫花。
“晓雯以前总说,”林辰站在门口,声音轻得怕惊着谁,“你焊电路板的手比我握画笔的还稳。”他的目光落在她缠着胶布的食指上,那里是上周被焊枪烫的,现在还泛着红,“那时候在画室,你总躲在门后看我画她,我以为你是喜欢画画。”
孟晓冉的手抖了下,药酒洒在晓雯的被单上,晕开片深色的痕。她想起那些躲在门后的日子,阳光从画室的天窗漏下来,照在林辰的侧脸上,他的睫毛很长,投在画纸上的影子像片羽毛。那时她以为自己是羡慕苏晚,后来才明白,那目光里藏着的,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贪心。
张姨识趣地退出去,临走时把病房门虚掩着,留了道缝,能看见赵磊还趴在玻璃上,像尊不会动的石像。ICU的仪器“滴滴”响,衬得病房里的沉默格外沉,像浸了水的棉花。
“周衍的画展海报贴到医院门口了。”孟晓冉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阿玲说上面有幅画,穿蓝裙子的女人站在码头,手里的帆布包露着半截绿萝,跟苏晚那个一模一样。”
林辰的目光落在晓雯的手指上,她的无名指又动了下,像在画某个没完成的圈。“别去看。”他的声音硬得像块铁,“那些画都是假的,他画不出苏晚袖口的蜡笔屑,画不出她蹲在地上给孩子们捡碎糖纸的样子。”
孟晓冉没接话,只是继续给晓雯搓手。她的指腹蹭过晓雯手腕内侧的淡疤,那是去年在筒子楼被周衍的人推搡时撞的,当时流的血染红了晓雯妈给的蓝头巾,像朵被揉烂的玉兰。
“我请了下午的假。”她突然说,指尖的力道重了些,“张姨说去后山采点艾草煮水,能给你敷腰。”她不敢看林辰的眼睛,只是盯着晓雯手背上的血管,那里的青蓝色像条没尽头的河。
林辰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窗外的深圳湾飘着灰云,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他想起苏晚总说,深圳的海是蓝灰色的,像哭过的眼睛。现在他信了,只是这双眼睛里,不知何时开始,映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在流水线前弓着背的姑娘,她的手粗糙,却比谁都懂得怎么焐热一颗冷透的心。
赵磊突然在外面敲了敲门,声音带着哭腔:“念苏……念苏会笑了!”
孟晓冉猛地站起来,后腰的伤让她踉跄了下,林辰伸手扶住她,这次她没躲。两人的影子在病房的白墙上叠在一起,像幅被岁月揉皱的画,边角磨损,却在某个不经意的褶皱里,藏着点比星光更暖的东西。
走出ICU时,张姨正蹲在走廊抽烟,抽的是红塔山,烟蒂扔了一地,有个沾着点红糖渣。“俺男人当年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要吃俺熬的红薯粥。”张姨把烟蒂摁在鞋底,“日子再难,总得熬,熬到粥香漫出来,就啥都有了。”
孟晓冉的手还在发烫,是刚才林辰扶过的地方。她看着林辰往新生儿监护室走的背影,他的帆布包在身后晃,里面装着给念苏的小袜子,是她昨晚熬夜缝的,针脚密得能挡风。她突然觉得,有些过往像ICU的玻璃,看得见,却摸不着了,而眼前这条带着药味的走廊,和身边这个有腰伤的男人,才是能踩实的路。
只是这条路注定不好走,像她磨破的鞋跟,每一步都硌得慌,却又忍不住想往前挪——哪怕前面是周衍的画展海报,是电子厂的流水线,是数不清的缴费单,只要身边这道影子还在,就总有勇气把下一步踩下去。
风从走廊的窗户钻进来,吹得张姨的烟蒂滚到孟晓冉脚边,像个没说出口的句号。她弯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指尖的烟味混着药酒的辛辣,在空气里漫开,像杯说不清滋味的酒,辣在喉,暖在胃,最后都沉进了心里最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