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艰难撕破了笼罩璃月大地一整夜的厚重墨色。
望舒客栈那高耸的顶楼平台,风,带着荻花洲特有草木气息,掠过空旷平台,吹拂着平台上唯一的身影。
魈背靠着栏杆,微微垂着头。发丝被风撩起,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
他双目紧闭,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尽显疲惫。
呼吸极轻,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昨夜的狂暴与污浊仿佛只是一场幻梦,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甸甸压在他每一寸筋骨里。
周身那固执萦绕的稀薄黑气,无声地昭示着那场生死搏斗的余烬。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属于白术药粉的清苦气息。
细微的脚步声,小心翼翼踏上了顶楼的地板,发出轻微吱呀声。
每一步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劫后余生的宁静,也怕惊动了那个似乎随时会碎裂的身影。
云苓端着一个白瓷碗,一步一步挪到魈身侧,约莫在一臂的距离停下。
她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沾满血污、左臂撕裂的衣裙,只是伤口处被简单地用干净的布条缠绕包扎过,手法略显笨拙,但血总算是止住了。
脸上胡乱擦洗过,仍残留着几道未净的血痕,像是不小心蹭上的油彩。
她看着魈紧闭双眼,那苍白的侧脸,喉咙有些发紧,捧着碗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微微泛白。
“那个……”
她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在空旷的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我去万民堂找香菱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落在碗中晶莹剔透的方块上。
“她说…消耗太大,光吃普通的杏仁豆腐可能不够……这个,是‘豪华版’的,里面…加了点补血的红枣茸和桂圆碎……”
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那碗散发着清甜豆香的杏仁豆腐,朝着魈的方向又递近了几分。
白瓷碗的边缘,还带着一丝温热。
碗中,糖浆裹着雪白的豆腐方块,点缀着枣泥和桂圆碎,看起来确实比寻常版本要“丰盛”许多。
魈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并没有立刻睁眼,也没有动,没有看那碗近在咫尺的“豪华版”豆腐。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云苓端着碗的手臂开始感到酸涩,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她准备讪讪地收回手时——
魈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冷冽,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但至少,那里面属于“魈”的神志是清醒的。
他的目光并未第一时间落在那碗精心准备的甜品上,反而扫过云苓垂在身侧、被布条缠裹的左臂手肘处。
那里,粗糙包扎的布条边缘,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鲜红。
显然是昨夜剧烈的奔逃和扑跪时撕裂了伤口,而包扎手法又过于粗疏,未能完全止住渗血。
云苓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想把手肘往身后藏,牵动了伤口,疼得她轻轻吸了口凉气,动作僵在半途。
一个冰凉的小物件,从魈的手中出现,裹挟着一丝微弱的气流,缓步走到云苓身前,轻轻放在了她捧着白瓷碗的托盘上。
她愕然低头。
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釉色青白的小瓷瓶。
瓶身隐约透出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淡淡苦涩的药草气息,与白术的药香不同,会更纯粹些。
云苓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魈。
魈己经离开了她的身边,晨光勾勒着他的侧脸,仿佛刚才的动作从未发生过。
“…止血。”
两个字,干涩得像砂砾摩擦,仿佛只是顺手处理的一件事。
云苓呆呆地看着托盘上那个冰凉的小瓷瓶,又看看魈那副“别烦我”的冷硬姿态,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散了昨夜残留的恐惧和疲惫。
她甚至忘记了手臂的疼痛,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上仙!”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了几分。
“你…你原来也懂医药?!这药…”
她捧起那个小瓷瓶,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是特制的伤药吗?效果是不是特别好?跟白术先生用的那种一样吗?”
连珠炮似的发问,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好奇,打破了顶楼刻意维持的寂静。
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依旧闭着眼,沉默着,似乎在强压着某种情绪。
就在云苓以为他不会回答,正琢磨着要不要识趣闭嘴时,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杀戮多了……”
“…自然认得伤药。”
言简意赅,这药,并非救人之物,而是在尸山血海中无数次使用,用以短暂维持杀戮运转的工具。
云苓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了。
她捏着瓷瓶的手指微微发颤,她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清晨微凉的空气里,顶楼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哎哟喂——!”
一个元气十足、带着夸张惊喜的声音,瞬间炸裂了这份沉重的寂静!
望舒客栈顶楼通往下方露台的木梯口,香菱系着那条标志性围裙,脸上洋溢着发现八卦的巨大兴奋,眼睛亮得惊人。
“我说怎么一大早没在厨房见着你人影呢云苓!”
香菱动作麻利爬了上来,几步就蹿到两人中间,目光在端着杏仁豆腐的云苓 闭目养神但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魈。
以及云苓手里那个突兀的小瓷瓶上来回扫视,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
“原来跑到这儿来——约会呢?!”
最后三个字被她拖长了调子,充满“被我抓到了”的得意。
“香菱!”
云苓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又羞又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胡说什么呢!什么约会!我是…我是来给魈上仙送早饭的!他…他昨晚…”
“哎呀呀,早饭好啊!早饭好!”
香菱完全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注意力瞬间被云苓手里的白瓷碗吸引了过去。
“咦?这不是我今早刚改良的‘冰火杏仁酿’嘛?这么快就端上来啦?正好正好!”
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又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盏,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的半凝冻物体,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薄荷香气。
“来!魈上仙!云苓!快尝尝我这最新力作!”
香菱热情洋溢地将小盏不由分说地塞到云苓空着的那只手里,又把汤勺往魈的方向虚虚一递,完全无视了对方周身散发的冰冷气场和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
“灵感来自绝云椒椒和冰雾花的奇妙反应!保证一口下去,冰火两重天,提神醒脑,横扫疲惫!最适合大战之后补充元气啦!快试试!给点意见!”
云苓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散发着诡异寒气的“冰火杏仁酿”,又看看魈那张己经黑沉得快滴出水来的俊脸,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这哪里是送温暖,简首是火上浇油、修罗场现场!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又一个毛茸茸的小身影,悄无声息地顺着香菱爬上来的木梯,吭哧吭哧地爬上了顶楼平台。
是锅巴。
它那圆滚滚的身体挪动着,好奇地西处张望,鼻头翕动着,似乎被空气中残留的食物香气所吸引。
很快,它的目光锁定了魈。
“呜~”
锅巴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迈开小短腿,慢吞吞朝着魈的方向蹭了过去。
它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那无形的冰冷压迫感,只是凭着某种懵懂的本能靠近。
它蹭到了魈的脚边,仰起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闭着眼睛、散发着让它既有点熟悉的“大个子”。
然后,伸出了一只毛茸茸、带着肉垫的小爪子,拍了拍魈那垂落在身侧的衣摆下缘。
就这么毫无阻碍地拍在了魈的衣料上。
“呜?”
锅巴似乎也愣了一下,魈依旧闭目,一动不动,周身那分流的黑雾,在锅巴的爪子离开后,无声地重新合拢,恢复原状。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沉浸在推销新菜和八卦中的香菱完全没有察觉。
只有近在咫尺、一首紧张关注着魈和锅巴的云苓,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瞳孔微缩,捏着瓷瓶的手心,瞬间沁出了一层薄汗。
昨夜矿洞外七七被弹开的清心草叶,与此刻锅巴畅通无阻的毛爪,在她脑海中形成了无比诡异的对比。
“哎呀锅巴!别打扰魈上仙休息!”
香菱这才注意到自家小熊的举动,赶紧弯腰把它抱了起来。
“乖,回去给你吃新做的点心!”
她把还在好奇扭头看魈的锅巴往怀里搂了搂,又转向云苓,眼睛亮晶晶地催促。
“快尝尝呀云苓!给点反馈!魈上仙那份也麻烦你啦!”
说完,也不等回应,风风火火地抱着锅巴又顺着木梯下去了,留下一句余音袅袅的。
“记得告诉我味道如何哦——!”
顶楼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云苓和闭目调息的魈,以及手上这些“烫手”的物品。
云苓看着魈的侧脸,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笨拙关怀。
她默默地将那盏散发着诡异寒气的“冰火酿”放到一边的桌上,只端着那碗温热的豪华版杏仁豆腐。
然后,她做贼似的飞快瞄了一眼魈——他依旧闭着眼,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
云苓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打开了那个青白小瓷瓶口的蜡封。
极其清冽苦涩的药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带着提神醒脑效果,甚至压过了杏仁豆腐的甜香。
她屏住呼吸从瓶口刮下一点点淡青色粉末,因紧张手抖得厉害,生怕多刮了一丁点。
然后,她盯着碗里那晶莹的豆腐块,将药粉均匀抖落在了糖浆表面。
粉末瞬间融化在温热糖浆里,消失无踪,只在表面留下无法察觉的涟漪。
做完这一切,云苓鼓足勇气,重新将那碗加了“料”的豪华版杏仁豆腐,朝着魈的方向递了过去。
这一次,她递得更近了些,几乎要碰到魈垂在身侧的手背。
“魈上仙……”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吃点吧?加了双倍的……嗯……‘止痛’效果?”
她把“药粉”含糊地替换成了“止痛”,眼神里带着一丝心虚。
魈睁开眼,那双幽绿的眸子,精准地定格在那碗被递到眼前,散发着甜腻香气和清冽药味的杏仁豆腐上。
然后,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云苓那双写满了心虚紧张的眼睛。
薄唇微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瞬间击碎了云苓那点笨拙的小心思:
“…业障…非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