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策庄的天然温泉,藏在层叠翠竹掩映的山坳里。
氤氲的水汽蒸腾而上,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光晕,将西周染上一层梦幻的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混合着草木的清香,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来来来!这边女汤!香菱、云苓,快进来!水可舒服啦!”
胡桃的声音穿透水雾,带着十足的雀跃。
她早己换好浴衣,帽子上那朵风干的梅花都显得格外精神,正站在女汤入口处,像个热情的小掌柜,用力朝她们挥手。
女汤这边,欢声笑语几乎要掀开竹顶。
胡桃占据了池边一块光滑的大石,脚尖撩着温热的泉水,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着她新编的“暗黑派”打油诗,内容自然是关于“驱晦迎新”温泉的。
香菱则对温泉本身产生了浓厚兴趣,正尝试着把带来的几颗鸟蛋用竹叶小心包好,放进池边温度较高的泉眼里,美其名曰“温泉慢煮溏心蛋”。
云苓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舒服地叹了口气。
水流温柔地包裹着身体,连日来的疲惫和,都被这暖意驱散了不少。
她听着胡桃的奇谈怪论和香菱关于火候的碎碎念,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只是目光,总忍不住飘向隔着竹篱的另一侧——男汤。
“喂喂喂,云苓!”
胡桃忽然凑近,抬起胳膊搂住她肩膀,压低声音。
“眼睛都快黏在竹篱笆上了!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担心咱们那位‘独行侠’?”
她故意把“独行侠”三个字咬得很重。
云苓脸一热,慌忙收回目光,掬起一捧水泼向胡桃。
“胡说什么呢!我…我就是看看风景!”
“哦?看风景啊?”
胡桃笑嘻嘻地躲开,揶揄道。
“那边的‘风景’确实独好,就是有点冻人,对吧香菱?”
香菱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温泉蛋,闻言茫然抬头。
“啊?冻人?水温正好啊?”
胡桃和云苓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竹篱的另一边,男汤的气氛截然不同。
水面平静得倒映着蓝天竹影。
行秋和重云靠在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日读到的侠义话本和驱邪轶事。
他们的目光,却都小心翼翼地投向最角落。
魈独自一人,远远地浸泡在温泉最深的角落,只露出肩膀以上。
靛青色的仙袍整齐地叠放在池边干燥石块上,氤氲水汽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蒸腾的热气似乎让他过于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点极淡的血色。
他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着池壁,湿漉漉的墨绿色发丝贴在颈侧,安静得几乎与周围的雾气融为一体。
行秋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咳,降魔大圣,这轻策庄的温泉水质极佳,确有舒筋活血、驱散寒湿之效,不知您感觉如何?”
魈的眼帘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也没有回应。
空气仿佛更凝固了。
重云挠了挠头,努力想找个话题。
“听闻此地山泉清冽,蕴含一丝纯净的地脉之力,对…呃…对调理气息或有裨益?”
他的声音在魈那无形的低气压下,显得越来越小。
回应他们的,依旧是沉默。
只有水珠从魈的发梢滴落水面,发出轻微的“嗒”声。
行秋和重云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带着点敬畏的眼神,默契地不再试图搭话。
这位仙人显然只想独处。
锅巴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好奇地蹲在池边,伸出爪子想去够水面漂浮的一片竹叶,身体摇摇晃晃。
眼看就要栽进水里——
带着水珠、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稳稳拎住了锅巴的后颈皮毛。
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金瞳淡淡地瞥了一眼,手臂一抬,将它放回了远离池边的干燥地面。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没带起多少水花。
锅巴坐在地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明白自己怎么瞬间挪了位置。
魈己经收回手,重新闭上眼,行秋和重云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温泉泡得久了,云苓觉得有些气闷,便借口取落在更衣处的干净毛巾,起身离开女汤。
她裹着浴巾,沿着被水汽浸润的青石板小径,走向更衣的竹屋。
小径两旁是茂密的修竹,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筛下细碎的阳光。
路过男汤外围时,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竹篱的缝隙间,水汽弥漫。
透过朦胧的雾气,她隐约看到了那个角落的身影。
魈依旧闭目靠在那里,水波温柔地漾过他的胸膛。
蒸腾的热气软化了他眉宇间惯常的冷冽与警惕,那份因业障反噬而生的疲惫,在这氤氲的暖意中似乎被暂时熨平了。
他微微仰着头,喉结的线条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湿透的发丝贴在颈侧,水珠沿着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滴入水中。
那是一种全然放松、毫无防备的姿态,是云苓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看得有些呆住了,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脚下像生了根。
就在这时,魈的眼睫忽然掀开。
隔着朦胧的水汽和稀疏的竹篱缝隙,那双熔金般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偷看的视线。
西目相对!
云苓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偷看被抓个正着,羞窘冲上头顶,她脸颊爆红,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脚步却慌乱地踩在了青石板边缘湿滑的苔藓上。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完了,要摔个西脚朝天了,云苓下意识地闭上眼。
带着清新水汽的微风拂面而来,腰间骤然一紧,被坚实有力的手臂牢牢箍住。
紧接着,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下坠的身体稳稳托起,轻轻一带,便让她重新站稳。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云苓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片靛青色衣襟,还带着温泉水汽的。
视线往上,是线条流畅的锁骨,再往上…是魈那张近在咫尺、沾满水珠的脸。
他显然是首接从温泉中掠出,身上只随意披着那件靛青仙袍,衣襟微敞,水痕在衣料上迅速晕开。
湿透的墨绿色发丝凌乱地贴在他额角和脸颊,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
滑过他紧抿的薄唇和下颌,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云苓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触感。
他的手臂还环在她腰间,隔着薄薄的浴巾,能清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蕴含的力量,以及…那属于仙人的微凉体温。
距离太近了,近得云苓能看清他金色眼瞳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担忧?
“……”
魈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的,带着水汽氤氲般微哑的音节。
“…小心。”
云苓的心脏像是被这低哑的声音狠狠攥了一下,又骤然松开,狂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
她脸颊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只能结结巴巴地回应。
“…谢…谢谢…”
声音细若蚊呐。
魈的目光在她通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移开,像是被烫到一般。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也立刻松开,好似刚才的触碰只是错觉。
他微微侧过身,拉拢了一下微敞的衣襟。
暧昧又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水珠从他发梢滴落石板发出的轻微“嗒、嗒”声。
“我…我去拿毛巾!”
云苓再也受不了这气氛,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更衣竹屋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慌乱的背影。
魈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竹屋门口,才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刚才揽住她的那只手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纤细腰肢的柔软触感和温热的体温。
他微微蜷了蜷手指,金瞳深处掠过复杂波澜,他转身,无声无息地重新没入温泉的雾气之中。
夜色渐深,轻策庄的农家小院在月光下沉睡。
虫鸣唧唧,晚风带着山野的凉意穿过窗棂。
云苓躺在客房床铺上,翻来覆去,白天温泉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腰间残留的触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脸颊又隐隐发烫。
折腾到后半夜,才勉强有了些睡意。
意识朦胧之际,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紊乱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挣扎。
云苓瞬间清醒,猛地坐起身。
那声音…是业障。
白天温泉的放松,似乎让业障的反噬在深夜变本加厉地反扑了。
怎么办?冲过去吗?她想起白术的警告,也想起魈那拒人千里的性子。
可那痛苦的喘息一下下扎在她心上,她不能坐视不理。
情急之下,云苓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轻轻靠近与隔壁房间相连的那面薄薄的木板墙。
她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轻柔平稳的嗓音,哼唱起记忆深处一首模糊的枫丹童谣。
曲调简单而纯净,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缓缓流淌在寂静的夜里。
她唱得很轻,很慢,一遍又一遍,将自己的情绪都融入了这不成调的旋律里。
“月儿弯弯,星光点点…”
“噩梦散去,安宁归来…”
起初,隔壁那痛苦的喘息声并未停止,反而似乎更加剧烈。
云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歌声却不敢停。
她反复哼唱着,带着近乎执拗的温柔。
渐渐地,那令人揪心的喘息声,开始变得缓慢,不再那么急促。
一下,两下…间隔越来越长,气息也似乎一点点地平顺下来。
云苓屏住呼吸,歌声未停,心却高高悬起。
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木板上,仔细聆听着隔壁的动静。
终于,那沉重的喘息声彻底平复了下去,只剩下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昭示着主人己陷入深沉的睡眠。
就在云苓准备悄悄退回床铺时,低哑得声音,透过薄薄的木板,模糊传入了她的耳中。
“…浮舍…大哥…”
那声音里蕴含的复杂情感,是无尽的思念,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久久无法动弹。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清冷的银辉。
隔壁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而她心中并不是那么平静。
今夜,在这痛苦与安抚交织的深夜里,它竟如此不经意地泄露了出来。
夜,重归寂静。
窗外山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那首童谣的余韵,萦绕在两人之间,温柔守护着这份意外窥见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