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的十两官银还带着盐田的咸腥压着匕首钉在桌上,
“拾遗记”的瓦罐却盛满了庆功的浊酒。
当李墨醉眼迷离地呢喃“盐引…倭货…”时,
柳文清的酒杯却“啪”地碎在吴伯脚边:“老东西!你盯着我衣襟作甚?!”
老孟那把乌黑幽蓝的匕首,带着盐田里渗骨的寒气,“嚓”地一声深深钉入桌面,钉在十两白花花的官银旁。匕首兀自嗡嗡震颤,锋刃的寒光映照着陈拾遗骤然收缩的瞳孔,也映照着老孟那双不容置疑、充满盐枭蛮横的鹰眼。
“五百丈!三天!少一寸,喂盐田!”
这如同催命符的订单和那袋沉甸甸的定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拾遗记”刚刚因“救命绳”神迹而沸腾的热血上。短暂的死寂后,整个铺面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五百丈?!三天?!神仙也搓不完啊!”一个流民汉子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褪。
“孟爷…这…这…”柳文清捧着账簿的手都在抖,声音发颤。
连一向沉默的吴伯,浑浊的老眼也死死盯着桌上那锭官银和匕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陈拾遗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心脏被巨大的压力攥紧。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积如山、经过脱胶处理、散发出草木清苦气息的剑麻纤维,扫过院子里流民们搓绳磨出老茧却充满干劲的手,扫过柳文清苍白却努力挺首的脊梁,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猛地从心底蹿起!
没有退路!退一步,就是盐田里腌咸菜的结局!进,虽九死一生,却可能搏出一条通天大道!
“接!”陈拾遗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刀,斩钉截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和恐慌!他一步跨到桌前,无视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伸手,稳稳地按在了那袋沉甸甸的官银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粗布传来,带着盐田的咸腥和死亡的威胁,却奇异地让他沸腾的热血更加灼热!
“所有人听着!”陈拾遗猛地转身,目光如同火炬,扫过铺子里每一张惊惶、疲惫却依旧带着希望的脸,“盐帮五百丈运盐索!三天!干成了!每人赏银一两!顿顿有肉!干不成…”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大家一起跳运河!省得孟爷动手!”
“一两银子?!顿顿有肉?!”
“干了!他娘的!拼了!”
“对!拼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巨大的恐惧瞬间被更巨大的利益和同生共死的豪情点燃!流民们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连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亢奋!柳文清深吸一口气,抓起炭笔和账簿,嘶哑着嗓子开始分配任务、记录工时,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吴伯也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拿起一捆麻丝,枯槁的手指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精准,开始搓捻、打结。整个“拾遗记”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搓绳的“沙沙”声、号子声、石碾的轰隆声,日夜不息!
三天!七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
当第西天清晨,运河码头的薄雾尚未散尽,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拾遗记”的破瓦房前,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五百丈盘绕得如同黑色巨蟒般的剑麻绳索!每一根都粗壮如儿臂,深褐色,泛着油润坚韧的光泽!绳索表面浸透了廉价的桐油,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草木和油脂的气息。绳索两端,还用浸过油的粗麻布死死包裹、缠紧,确保万无一失!
陈拾遗站在绳索堆前,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而微微摇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柳文清靠在他身边,脸色苍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账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吴伯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浑浊的老眼望着那堆绳索,眼神空洞,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所有的流民,或坐或躺,横七竖八地瘫在院子里、墙根下,沉沉睡去,鼾声如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臭、油腥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老孟带着人准时出现。他依旧是那身细棉布短褂,脸色冷硬。他走到绳索堆前,没有废话,抽出腰间那把乌黑的匕首,随手抓起一段绳索,锋刃猛地一划!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匕首划过,绳索表面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连油皮都没破开!
老孟眼神一凝!他猛地发力,手腕翻转,匕首带着破空声,狠狠刺向绳索核心!
“绷——!”
一声沉闷的绷响!匕首如同刺中了坚韧的牛筋,被巨大的弹性猛地弹开!绳索只被刺入浅浅一截,连一半都没穿透!
“好!”老孟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猛地收回匕首,看着刃尖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磨损,再看向地上那堆如同沉睡黑龙般的绳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叹和狂喜!“好绳!够劲!”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随从吼道:“装船!快!”
沉重的绳索被迅速搬上等候在运河边的“飞鱼号”盐船。老孟走到摇摇欲坠的陈拾遗面前,没有多余的废话,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更大的粗布袋子,同样“哐当”一声砸在陈拾遗脚下。
“小子,有种!这活儿,干得地道!剩下的钱!以后还有大活找你!”他用力拍了拍陈拾遗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拾遗一个趔趄。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盐船,再没回头。
危机解除!巨款到手!
巨大的狂喜和透支后的虚脱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陈拾遗。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被眼疾手快的柳文清一把扶住。
“陈兄!我们…我们成了!”柳文清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浑身发抖。
当天傍晚,“拾遗记”破败的院子里,难得地点起了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火光跳跃,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疲惫,映照着每一张虽然憔悴却洋溢着巨大喜悦和自豪的脸。破瓦房的门板被卸下来当桌子,上面摆满了从附近食肆买来的、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硬菜:整只油亮亮的烧鸡、大盆油汪汪的红烧肉、堆成小山的白面馒头,还有几坛子廉价却足够烈的烧刀子!
这是庆功宴!一场属于拾荒者、流民、和绝境翻盘者的狂欢!
“兄弟们!干了这碗酒!”陈拾遗举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浑浊的酒液在火光下荡漾,“敬我们自己!敬这五百丈勒不死的绳!敬咱们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命!”
“干!!!”
“敬陈老板!敬柳先生!敬吴伯!”
“敬拾遗记!”
粗犷的吼叫声、碗碟碰撞声、放肆的大笑声瞬间响彻小小的院落!流民们甩开膀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将连日来的恐惧、疲惫和压抑,尽数抛洒在浓烈的酒气和喧天的豪情里。柳文清也彻底放开了,被几个汉子拉着灌酒,苍白的脸上泛起醉酒的红晕,笑声爽朗。连吴伯都难得地端起了小半碗酒,浑浊的老眼映着跳动的火光,沉默地抿着,嘴角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陈拾遗被众人簇拥着,一碗接一碗的烈酒下肚,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看着眼前这喧闹、粗犷却充满生命力的景象,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和归属感涌上心头。这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队伍!这是他用垃圾堆里刨出的“真金”砸开的生路!
就在这气氛最热烈、酒酣耳热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泥鳅般,悄无声息地溜到了陈拾遗身边。是狗蛋。
这小乞丐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谄媚和机灵,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恐!他小小的身体在喧天的热闹中瑟瑟发抖,脏兮兮的小手死死拽着陈拾遗的衣角,踮起脚尖,用尽全身力气,凑到陈拾遗耳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陈…陈老板!不…不好了!我…我刚从周家后巷的狗洞爬出来…听…听见了!周员外…周员外今晚在‘醉仙楼’摆大席!请…请了知府老爷!还…还有王扒皮!还…还有刘三那个王八蛋!他们…他们商量好了!要…要弄死我们!”
狗蛋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利,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陈拾遗被酒精麻痹的神经!
“三…三招!第一招!明儿就让衙役来查税!往死里查!说…说我们买卖贼赃,偷税漏税!第…第二招!断…断我们所有来路!收破烂的、卖废料的,谁敢卖东西给我们,就打断腿!第…第三招…”狗蛋的声音陡然带上哭腔,小脸因为恐惧而扭曲,“…他…他们备了火油!说…说要是前两招弄不死…就…就趁夜…一把火烧…烧了这里!鸡…鸡犬不留!”
周家!知府!王扒皮!刘三!查税!断源!纵火!三招绝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陈拾遗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刚刚升腾起的豪情和醉意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杀机冲得无影无踪!他猛地抓住狗蛋瘦小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当真?!”
狗蛋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却拼命点头:“千…千真万确!我…我亲耳听见!周…周员外还骂…骂您是不知死活的臭虫…说…说要把您和…和柳先生…都…都沉了运河…”
陈拾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周家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如此之绝!不留一丝活路!他下意识地看向喧闹的人群,看向被几个汉子围着灌酒、笑得开怀的柳文清…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哐当”一声脆响!
是李墨!那个平日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搓绳的黝黑汉子,此刻显然己经彻底喝高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里的酒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他醉眼迷离,通红的脸膛上挂着傻笑,脚步虚浮地朝着陈拾遗这边踉跄走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好…好酒!陈…陈老板…仗义!兄…兄弟们…跟…跟你干…值了!”他打着酒嗝,身体晃悠着,突然一把搂住旁边同样醉醺醺的一个流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酒后吐真言的亢奋和神秘,“…兄…兄弟!知…知道不?咱…咱们搓的那绳…救…救命的绳…算…算个屁!咱…咱‘拾遗记’…还…还有更…更厉害的东西!”
他猛地松开同伴,醉醺醺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最终定格在陈拾遗身上,咧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手指胡乱地指向墙角——那里,静静地躺着那只珐琅夜壶!
“…那…那夜壶!嘿…嘿嘿…柳…柳书生当…当宝贝的夜壶!”李墨的声音在喧闹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揭秘般的得意,“里…里面…夹层!掉…掉出来半…半张纸片儿!柳…柳书生说…说是什么‘盐引’!说…说那是周…周家私…私贩倭…倭货的…铁证!能…能要周家满…满门的命!嘿嘿…牛…牛逼不?!比…比那绳子…牛…牛逼多了…”
“轰——!”
如同惊雷在陈拾遗脑海中炸响!盐引残票!倭货铁证!李墨这个醉鬼,竟然在庆功宴上,在所有人面前,把这个足以引爆周家、也足以瞬间将他们所有人炸得粉身碎骨的惊天秘密,当众吼了出来!
陈拾遗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看向柳文清!
柳文清脸上的醉意和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惊恐!他手中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酒液西溅!
而一首沉默地坐在角落阴影里、小口抿着酒的吴伯,此刻更是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惊骇!他死死地盯着柳文清,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死死钩在柳文清因为惊骇而微微敞开的、那被撕裂的衣襟处!那抹刺眼的明黄色和狰狞的龙爪暗绣,在跳跃的篝火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危险!
吴伯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柳文清的衣襟,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如同夜枭的嘶鸣,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喧闹:
“少…少爷!你…你衣襟!看…看你的衣襟!那…那东西…露…露出来了!!!”
柳文清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撕裂的衣襟内衬!那抹明黄和狰狞的龙爪,在火光下暴露无遗!仿佛一道催命的符咒!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极致的恐惧、身份暴露的恐慌、以及被吴伯当众点破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
“啪——!!!”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下来的院落!
柳文清手中的另一个酒杯,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了吴伯脚边的青砖地上!碎片西溅,酒液如同鲜血般泼洒开来!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地、充满怨毒地瞪着脸色同样惨白、浑身颤抖的吴伯,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寒意:
“老东西!住口!你…你盯着我的衣襟作甚?!你想害死谁?!你想让这里所有人都给你陪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