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春日破冰的溪流,带着细微刺痛,缓缓汇聚。张昭月再次睁眼,窗外己是天光大亮。柔和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温暖光斑。空气里是清雅的兰花香,混着雨后草木的清新。
她依旧躺在柔软的拔步床上。昨夜的虚弱和那个男人(汪藏海?)深沉的眼神,隔着一层薄雾,不甚真切。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素雅青布衣裙、梳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红漆托盘进来,脚步轻得像猫。见张昭月醒了,她圆眼睛一亮,露出甜笑。
“姑娘醒啦?太好了!”声音清脆软糯,是江南口音,“先生吩咐,您醒了先用清粥小菜垫垫胃,药稍后就送来。”她麻利地将托盘放床边矮几上——一碗浓稠香糯的白粥,几碟清淡小菜,一盏清茶。
“先生……?”张昭月坐起身,靠着引枕,声音沙哑迷茫。
“就是汪先生呀!”小丫鬟一边布菜,一边说,“姑娘叫我青雀就好。先生可担心您了,您昏睡这几日,他日日守在您房外,亲自盯煎药,还吩咐务必让您住得舒心。您瞧这屋子,窗外的景……”她忽然顿住,像是说漏嘴,吐吐舌头,“姑娘快趁热吃吧!”
张昭月拿起温热的调羹。白粥软糯温热,滑下干涩喉咙,带来久违暖意。小菜爽口清淡,显然是精心准备。她慢慢吃着,目光飘向窗外。
窗外是精巧庭院。粉墙黛瓦,飞檐翘角。一池碧水泛着粼光,几尾红鲤悠然游弋。池边垂柳嫩芽轻摆,倒映水中。远处叠石假山,藤萝缠绕。山旁一树盛放的晚樱,粉白如云,微风过处,落英缤纷,点碎池面。
江南。烟雨。小桥流水。粉墙黛瓦。
这些词在脑中浮现,带着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刻在魂里。可当她想抓住来源,却只有空茫。张家?石牢?墓穴?那些记忆碎片尖锐痛苦,像被封存的噩梦,与眼前宁静格格不入。
她是谁?沈昭月?张昭月?那个汪藏海,又是谁?为何他的眼神,如此复杂沉重?
用过膳,青雀服侍她漱口净面。温热软帕擦过脸颊,带来久违的“人”的舒适。青雀又捧来一套崭新衣裙,素色软烟罗,触手温凉柔滑,样式简约雅致。
“姑娘试试?先生特意让人按您尺寸赶制的。”青雀笑眯眯。
张昭月换上。
尺寸竟分毫不差。
柔软衣料贴着肌肤,让她微感不自在,却又涌起陌生的、被珍视的暖意。
房门再开。
汪藏海走了进来。
他今日换了月白首裰,外罩同色轻纱半臂,更显挺拔清贵。手中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浓郁药香弥漫室内。
“感觉如何?头还晕吗?”他在离床几步处停下,目光温和关切。那深邃眼神收敛了昨日的浓烈,只剩沉淀后的、令人心安的温和。
“好多了,谢谢……汪先生。”张昭月不自然地垂眼避开。那声“汪先生”生疏迟疑。
汪藏海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黯然,随即被温和笑意取代。“那就好。先把药喝了,安神定惊。”他将药碗递来。
药汁深褐,苦味浓重。张昭月看着碗,身体下意识绷紧!张家那些强行灌入的、令人作呕的黑色药膏带来的剧痛记忆瞬间闪现!指尖微颤,眼中掠过无法控制的恐惧。
汪藏海敏锐捕捉。
他没催,只温声道:“别怕。这药只是驱散寒气和惊悸。我亲自配的方子,加了甘草冰糖,不会太苦。”声音有奇异的安抚力。
张昭月迟疑片刻,看着他平静温和的眼,终是鼓起勇气接过药碗。指尖相触,感受到他手指的温热稳定。她闭眼屏息,一口气灌下苦涩药汁。
预想的剧痛没来。
药汁入腹,化作温热带走寒意疲惫,精神也清明些许。果然不像张家的可怕药。
“吃颗蜜饯压压。”汪藏海适时递过青瓷小碟,里面几颗晶莹蜜渍梅子。
张昭月取一颗入口,酸甜瞬间化开冲淡苦味。她忍不住微微眯眼。
见她如此,汪藏海嘴角笑意深了几分,眼神软如窗外春水。“喜欢的话,让青雀常备。”
枕溪居的日子,如被烟雨浸润的画卷展开。汪藏海绝口不提她的过去,不提张家,不提那些混乱痛苦的碎片。他只日复一日,用无微不至的温柔和耐心,将她裹进这片近乎虚幻的宁静。
他陪她熟悉园子。
走过九曲回廊,看锦鲤莲叶间嬉戏;坐在临水敞轩,听雨打芭蕉,品新采碧螺春;藏书阁里,他为她挑字帖闲书,教她辨认园中花草(她惊讶发现自己对此有模糊熟悉感);他甚至亲手在园中辟了块向阳地,和她一起栽种从花市买回的茉莉与栀子花苗,细心教她松土、浇水、施肥。
“茉莉喜光,栀子爱湿……看,这株叶黄了,怕是水多……”他挽袖蹲在花圃边,指着叶片讲解。阳光落在他专注侧脸,柔和了棱角。那一刻,他仿佛只是个普通爱花的江南文人,而非情报中那个神秘冷酷的“汪藏海”。
他待她极尽温柔、耐心、宠溺。她一丝不适都引来他立刻关注。
她随口提夜里有蚊子,第二天窗纱便换了更细密的;她说想吃甜糯糕点,厨房便变着花样做苏式点心;她对着池水发呆,他便命人在水边搭了个精巧秋千。
他从不逾矩,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却让她感受无处不在的关怀。
他唤她“昭月”,声音低沉温柔。
而她,在最初的生疏茫然之后,也渐渐习惯唤他“藏海”。这名字念出时,心底总有莫名的安定,像漂泊孤舟终靠港湾。
青雀和仆役对她恭敬亲切。
她能觉出汪藏海在府中的绝对权威,但他从未在她面前展现威严压迫。
这里没有冰冷命令,没有死寂眼神,只有江南水乡的宁静闲适。
日子静如园中春水。身体在汤药调养下渐复,脸颊也有了血色。失忆的混乱恐惧,似被这温柔烟雨抚平、稀释。
然而,这片宁静之下,张昭月心底深处,始终有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
每当夜深人静,或独自凭栏,一种难言的失落茫然便悄然袭来。
被强行抹去的记忆碎片,如水底暗礁,时不时刺痛她。
她努力回想,只得到模糊光影和尖锐头痛。
更让她不安的,是心中总有个模糊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一个沉默、瘦小、眼神死寂或空茫的身影。想到他,心就揪紧,伴着尖锐的、无法言说的心疼。
她不知他是谁,不知他叫什么,但那种想保护他、替他承受痛苦的冲动,却如本能根植心底。
她尝试向汪藏海提起。
那是个微雨午后,两人在临水敞轩对弈(他在教她)。棋枰黑白交错,窗外雨丝如织,落池激起细碎涟漪。
“藏海,”张昭月落下一枚白子,目光却游离窗外雨,“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棋子,“还有……我好像……记得一个人?一个……孩子?很小,很瘦……眼神……让人心疼……”她努力描述那模糊影子,眉头微蹙,“每次想到他,这里……”她指心口,“就特别难受。”
汪藏海执黑子的手在半空微顿。他抬眼,看向她。窗外雨光映在他深邃眸中,变幻不定。那眼底深处,复杂情绪翻涌——了然、痛楚、一丝难察的酸涩,及更深的怜惜。
他沉默片刻,没追问“孩子”细节,只将手中黑子轻轻落下,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抚慰力量:“昭月,过去的记忆如这池水,被风浪搅浑,一时不清是难免。不必强求,更不必自责。”他看着她,目光专注包容,“那些让你痛苦的过往,忘了便好。重要的是现在,是将来。”
他伸出手,隔着棋枰,轻轻覆在她放于棋盒边的手背。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你只需记住,这里,”他目光扫过窗外宁静园子,落回她脸上,温柔如融冰,“是你的家。而我,会一首在此,守着你,护着你。再无人能伤你分毫。”
他的话语如温润春雨,轻抚她心中不安。张昭月看着他温柔坚定的眼,感受手背传来的温暖,心中空洞似被填满些许。那模糊孩子带来的揪心感,也似被这温柔话语抚平。
她点头,勉强扯出浅笑,将注意力拉回棋局。
然而,当汪藏海收手,重凝棋盘时,眼底那抹复杂光芒未散。他看着她低垂眼帘和强作平静的侧脸,心如压巨石。
他知道她忘不了。
忘不了那个用命护她出来的少年。
那个刻在刀上的“月”字,早己深烙她魂中,纵使记忆抹去,那份刻骨羁绊与守护本能,却如不灭星火,在她心底悄然燃烧。
而他,只能在这温柔烟雨中,为她筑起看似坚固的屏障,小心守护这失而复得的珍宝。
同时,必须时刻警惕张家阴影的威胁,以及……她心底那颗随时燎原的星火。他加快了对那瓶血液研究的步伐——找到解除她体质“诅咒”之法,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事。
窗外,雨依旧淅沥。烟雨空濛,笼罩着枕溪居,也笼罩着两颗背负沉重过往、在温柔假象下暗流涌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