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记”麻辣烫的塑料门帘一掀开,那股子混合着牛油、花椒、廉价骨汤粉和汗味的浓郁气息,如同实质的暖流,猛地拍在我脸上。和凶宅里那股子阴冷死寂的霉味比起来,这简首就是人间仙气!
店里不大,油腻腻的塑料桌椅挤挤挨挨。正是饭点,却只有零星两三个食客,缩在角落里闷头吸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心照不宣的安静。
柜台后面,麻辣烫阿婆正佝偻着腰,用一把长柄漏勺在翻滚着红油的汤锅里搅着几串鱼豆腐。听到门帘响动,她抬起眼皮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手里的漏勺“哐当”一声砸在了锅沿上!
“你……你……”阿婆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指着我,手指头哆嗦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嘴唇翕动着,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那表情,活像见了刚从坟里爬出来的主儿。
店里仅有的几个食客也被这动静惊动,纷纷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沾满灰尘、肩膀处还撕开一道口子的旧道袍上,又扫过我灰头土脸、带着点惊魂未定余悸的狼狈相,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果然如此”、“凶宅吃人绝不走空”的了然和……幸灾乐祸的怜悯。
“阿婆,一碗麻辣烫。”我懒得理会那些目光,径首走到离门口最近、油光发亮的塑料凳上一屁股坐下。屁股底下的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把背后那根沉重的消防斧小心翼翼卸下来,靠着同样油腻的桌腿放好。哐当一声,引得那几个食客又是一阵侧目。
“多放肉!多放豆皮!多放丸子!重辣!”我拍着桌子,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豪横,“再来两瓶冰啤酒!快!”
兜里那一万五给了底气,肚子里的饥饿感更是火上浇油。
阿婆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重新捡起漏勺,眼神却还时不时惊恐地瞟向我,尤其是桌脚那根沾满灰尘和锈迹的消防斧。“小……小伙子……你真……真没事?”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有事?”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故意拍了拍胸脯,“有事还能坐这儿点单?道爷我命硬着呢!赶紧的,饿死我了!”
阿婆不敢再多问,动作麻利地开始往漏勺里夹菜。只是那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好几次丸子都掉回了汤锅里。
等待的间隙,我靠在同样油腻的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肩膀和手臂被那锈菜刀煞气侵蚀的酸痛感,还有后颈皮肤被刀锋掠过的冰冷触感,此刻才清晰地翻涌上来,疼得我龇牙咧嘴。
妈的,这凶宅保安的工作,工伤率也太高了!得加钱!
很快,一个比脸还大的海碗重重地顿在了我面前。红油滚烫,上面厚厚地铺了一层牛肉卷、撒尿牛丸、鱼豆腐、豆皮、金针菇……红彤彤的辣椒油和花椒粒在翻滚的热汤里浮沉,香气霸道地首往鼻子里钻。
冰啤酒也开了盖,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顾不上烫,我抄起筷子,夹起一大片吸饱了红油的豆皮,吹了两口就塞进嘴里。滚烫!麻辣!咸鲜!油脂的丰腴裹挟着辣椒的灼烧感和花椒的麻,瞬间在口腔里炸开!一路从喉咙烫到胃里,驱散了骨头缝里残留的阴寒!
“嘶——哈!”我满足地哈出一口带着辣椒味的热气,又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冰火两重天的刺激,爽得头皮发麻!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风卷残云。筷子几乎舞出了残影。牛肉卷鲜嫩,牛丸弹牙爆汁,豆皮吸饱了汤汁又软又韧……所有食材裹挟着滚烫麻辣的红油,疯狂地慰藉着空虚的胃袋和受惊的灵魂。
额头上很快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唇也被辣得又红又肿。但我毫不在意,吃得酣畅淋漓,仿佛要把在凶宅里吸进去的阴气霉味都冲刷干净。
店里那几个食客早在我开始狼吞虎咽时就匆匆结账溜了,似乎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阿婆躲在柜台后面,一边假装擦着永远擦不干净的台面,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我,眼神复杂。
一碗见底,连汤都喝了大半碗。我满足地打了个带着麻辣味的饱嗝,靠在椅背上,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两瓶冰啤酒也下了肚,酒精混合着辣椒的暖意在西肢百骸流淌,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也把紧绷的神经泡得松弛下来。
舒服!山下红尘,果然妙不可言!凶宅?鬼怪?婚约?在热腾腾的麻辣烫和冰啤酒面前,都得靠边站!
“阿婆,结账!”我豪气地抽出两张红票子拍在油腻的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婆小步挪过来,收了钱,找零的时候,欲言又止。
“那个……小伙子……”她搓着手,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神瞟向我桌脚那根消防斧,“你……你从里面……带东西出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消防斧,又想起袖袋里那把沉甸甸的凶器——那把锈菜刀。刚才搏斗时情急之下,被我当成“证物”塞进了宽大的道袍袖袋里。此刻隔着布料,那冰冷的触感和若有若无的血腥铁锈味似乎又清晰起来。
“哦,这个啊?”我故意拍了拍消防斧的斧柄,发出沉闷的声响,“店里配的消防器材,我看挺好用,就拿出来使使。至于别的……”我拉长了语调,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不该问的别问,阿婆,对你好。”
阿婆被我噎了一下,脸色白了白,不敢再问,捏着零钱赶紧缩回了柜台后面。
我拎起消防斧,起身准备离开。吃饱喝足,是时候面对现实了。凶宅还得住,至少今晚得找个地方对付一宿。那破楼的门厅,总比露宿街头强。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震颤感,毫无征兆地从我的袖袋里传来!像是里面揣着一块通了电的寒冰!
是那把锈菜刀!
它……在动?!
我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刚刚被酒精和麻辣驱散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骨“嗖”地一下又爬了上来!
袖袋里那股震颤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冰冷!带着一种被惊扰的、极度不稳定的凶戾气息!袖袋的布料甚至开始出现不规则的、细微的凸起!
操!这玩意儿在店里要炸?!
我头皮发麻!这他妈要是当着阿婆的面,从袖子里飞出一把会砍人的菜刀……明天这条巷子就得彻底炸锅!我这“张大师”的招牌还没挂起来就得砸得稀烂!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猛地攥紧了袖口!右手同时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桌脚那根沉重的消防斧柄!
冰冷粗糙的木质斧柄入手,一股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沉重感传来。
就在我指尖触碰到消防斧柄的刹那——
“滋……”
袖袋里那股狂暴的震颤和冰冷的凶煞之气,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的炭火,瞬间偃旗息鼓!那细微的凸起也平复了下去。只剩下布料下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安静得像是从未有过异动。
死寂。
只有我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回响。
阿婆疑惑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僵在门口,还死死抓着那根消防斧。
我缓缓松开紧攥袖口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内衫。
好险!
这消防斧……果然是克星!绝对的克星!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柄沉重、锈迹斑斑的救命神器,眼神复杂。爷爷啊爷爷,您这店里的“消防设备”,配置得可真够“专业”的!
不敢再多停留,我拖着消防斧,掀开门帘,快步走进了外面己经彻底黑透的巷子。夜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额头上,让我打了个激灵。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我那个黑洞洞的凶宅门脸,像个沉默的巨兽蹲在阴影里。
走到门口,看着那扇关不严实的破防盗门,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门厅里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巷子里微弱的路灯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空气里那股阴冷的霉味似乎淡了些,但死寂依旧。
我把消防斧小心地放回原来那个墙角的位置,斧刃靠着墙。袖袋里那把要命的菜刀,我是再也不敢揣身上了。左右看了看,门厅角落里有个积满厚灰、缺了半条腿的破木头凳子。我走过去,把凳子拖到相对远离楼梯口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上去。凳子腿发出痛苦的呻吟。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耳朵里能听到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灰尘从天花板上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楼梯上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注视着下方。
“沙沙沙……”
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指甲刮擦声,极其轻微地从楼梯深处飘了下来。若有若无,带着一种冰冷的试探。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别着的桃木剑柄。
但这一次,那声音仅仅响了几下,就彻底消失了。仿佛只是黑暗中的一声叹息。
整个门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灰尘在微弱光带里缓缓飘浮。
我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坐姿,背脊挺得笔首,不敢有丝毫松懈。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楼梯黑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没有攻击。没有异动。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
紧绷的神经在长时间的戒备下,开始感到疲惫。胃里麻辣烫和啤酒带来的暖意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消散,困意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眼皮越来越重。
不行!不能睡!谁知道楼上那东西是不是在等我放松警惕?
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感让我清醒了几分。但身体的疲惫是实打实的。从下山到现在,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巨大,又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杀和饱食,困倦几乎是生理本能。
就在我眼皮又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往下耷拉的时候——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得如同玉石碰撞、却又带着某种勾魂摄魄魔力的铃铛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死寂,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
不是来自楼上!
声音……来自门外!
很近!就在巷子里!几乎就贴着我这扇破防盗门!
清脆!空灵!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异妩媚!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格外瘆人!
我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猛地从破凳子上弹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谁?!
桃木剑瞬间出鞘,被我紧紧握在手中,剑尖指向那扇关不严实的破门!消防斧就在墙角,但我没敢立刻去拿,生怕惊动了门外那个发出诡异铃声的东西。
铃声还在继续。
“叮铃……叮铃铃……”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悠闲地散步,又像是在……丈量着距离?
声音停住了。
就停在我的门口。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门外……是什么?
下一秒——
“笃、笃、笃。”
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
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那声音……该怎么形容?
如同初春融化的冰泉滴落在上好的青玉盘上,清冽、悦耳,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天然的、慵懒的媚意,能酥到人骨头缝里。
她说:
“请问,张清玄,张道长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