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祁二十三年的霜降,寒意格外侵骨,似要将人的魂魄都冻僵。
京城的雪,一场紧似一场,鹅毛般密密匝匝地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执着,像是要将天地间所有的生机、所有的血污、所有的悲鸣,都深深掩埋于这无垠的苍白之下。
昔日香风十里、宾客盈门、笑语喧阗的沈府,如今朱门倾颓,门环锈蚀,庭院荒寂,残雪覆盖着枯败的草木。只有呜呜作响的、裹挟着冰粒的风雪,在空荡的穿堂里肆意穿梭、低回呜咽,声音凄厉,如同无数枉死冤魂在风雪中绝望的索魂幽咽。
妆台冰冷,铜镜蒙尘,模糊地映出人影。
沈依蘅独自枯坐,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清丽的脸——那眉眼轮廓,鼻梁唇线,与她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却天然带着一股被岁月和教养精心雕琢出的、深入骨髓的温婉柔顺。那是姐姐沈依芸的脸。
这张脸,如今将成为她的假面,一张通往那深不见底、白骨铺就的腥风血雨皇庭的通行符。
怀中那半块莲花玉佩冰冷的边缘,紧贴着心口最柔软处,似乎带着亡者未散的体温与生者刻骨的执念,硌得生疼。姐姐最后那封用特制香粉写就、字字泣血、力透绢背的遗书,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头:“替我入宫!查清‘醉梦香’案!……活着,替我活下去!”
活下去?
沈依蘅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泛出青白色。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狠狠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拿起搁在蒙尘妆台上、那柄刃口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银刀。刀锋映着窗外惨淡的雪光,折射出逼人的寒芒,照亮了她眼底翻涌的痛楚与决绝。
目光在姐姐温婉娴静的遗像与镜中自己那张尚存棱角的脸上反复交错、比对。手,出乎意料地稳了下来。她倾身凑近那冰凉的、模糊的镜面,冰冷的镜面几乎贴上她的鼻尖。左手稳住镜框,右手执刀,刀尖稳稳地贴上自己左眉眉峰——那里原本有一道略显冷硬、透着她本性的利落棱角,与姐姐柔和的眉形格格不入。
刀尖轻旋,稳而准!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皮肉被剥离的触感传来!一片极其细微、却饱含着她沈依蘅锐气的皮屑被削落!随即,一丝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沿着眉骨滑落,带来刺骨的剧痛!她眉心倏地紧蹙,呼吸骤然一滞,握着刀柄的手指却如同焊死在刀柄上,纹丝不动!
不能停!这第一刀,削去的便是“沈依蘅”的印记!风雪呜咽声中,仿佛夹杂着沈家上下枉死冤魂凄厉的哭嚎;姐姐深陷诏狱、生死未卜的困境,如同冰冷的铁索死死勒紧她的咽喉!她没有退路,一丝一毫的退缩都是对亡者的背叛!
又是一刀!沿着右眉本该是姐姐那般温顺流畅的弧线,精准地剔去自己眉尾过于首硬、透出不驯的线条!更尖锐的痛楚袭来!细密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沁出,混合着眉骨滑落的血珠,蜿蜒而下,带来冰火交织的灼痛感。她紧抿着苍白的唇,贝齿几乎要嵌入下唇,任凭这刺骨的寒意与被强行剥离本真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疯狂啮咬着她的神经。
梳妆匣内,一个不起眼的青玉小罐被打开。一股深邃悠远、带着隔绝尘世般幽寂的木质香泽弥散开来——那是掺了极其珍贵沉水香的秘制胭脂膏。玉簪尖被小心地蘸取了少许膏体,那色泽殷红浓艳,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凝固的、尚未干涸的鲜血。
她微微偏过头,露出左耳后那片洁白细腻的肌肤。簪尖如同最精准的画笔,带着冰凉的触感,稳稳地点落。一颗小小的、、嫣红欲滴的朱砂痣,悄然出现在耳后那特定的位置,与记忆中姐姐耳后那点天然的印记,分毫不差!那是沈依芸身份最私密、最不容错辨的标记!
“依芸……” 她对着镜中那张己然陌生的容颜,低低地、嘶哑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寂冰冷、只有风雪呜咽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寒冷。
镜中人静静地回视着她。眉梢眼角的锐气己被刻意柔化殆尽,耳后一点嫣红如血泪滴落,活脱脱便是沈依芸生前的模样!温婉,娴静,带着世家贵女应有的柔美。
然而,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那里没有丝毫属于姐姐的、如春日暖阳般的温煦与包容,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以及……深不见底的茫然。
她猛地移开目光,不再看那面映照出“沈依芸”的魔镜。素手探入怀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取出一方被得边缘毛糙、几乎快要散碎的油纸包裹。指尖带着难以察觉的微颤,她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露出里面几页边缘焦黄卷曲、字迹却依旧清晰的残旧纸张——父亲的《香经》残篇!
这是沈家世代调香秘术最后的一点星火,是父亲毕生心血的碎片。上面不仅记载着引香、辨毒的奇术,更隐晦地记录着一些罕为人知、甚至涉及禁忌的秘方,以及那近乎诡异的识骨辨味的诀窍。这是她复仇路上,仅存的兵刃,翻盘的唯一倚仗。
她凝神屏息,指尖的颤抖在触碰到纸张时奇迹般地平息。将这承载着家族智慧、血泪与最后希望的残卷,如同折叠起一片易碎的蝶翼,仔细地、平整地折好。然后,将它珍而重之地塞进贴身的素绢荷包最深处,紧贴着那半块冰冷的莲花玉佩。那里,是她心脏搏动的地方。
最后一眼,她强迫自己再次扫过镜中那张温婉娴静、足以以假乱真的容颜——这张脸,既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冷,又是她通往复仇深渊、揭开血案真相的唯一通行符。她深吸一口气,那吸入的空气仿佛混着冰雪的碎屑与浓重的血腥味,在胸肺中凝结成沉重的、冰冷的硬块。
拢紧身上那件单薄素色、早己洗褪了所有光泽、甚至带着淡淡皂角味的旧斗篷,仿佛拢紧最后一点属于“沈依蘅”的微温。她转身,不再有丝毫犹豫,伸手,用力推开了沈府最后那扇沉重如棺盖、隔绝了过往与未来的府门。
“嘎吱——哐啷!”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如同垂死者喉间最后一声绝望的叹息,在风雪中回荡,随即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门外,天地皆白。厚厚的积雪覆满了曾经车水马龙的长街,掩盖了昔日的车辙马蹄与市井喧嚣,唯余一片死寂的、令人目盲心寒的苍白。世界仿佛被冻结在这无边的白色里。
一辆简陋到近乎寒酸的青布小轿,静静地停在结满冰棱、覆盖厚雪的台阶之下。轿帘半垂,露出黑黢黢的轿厢口,像一张沉默等待吞噬猎物的、深不见底的兽吻,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阶前,积雪中,立着一个穿着靛青色宦服的老太监。面皮干瘪蜡黄,刻板如风干的老树皮,眼神浑浊无光,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净的灰尘。嘴角两道深深的、如同刀刻般的法令纹沟壑里,盛满了世故的冷漠与毫不掩饰的轻慢。
他拢着袖,双手揣在袖筒里,眼皮半阖,仿佛在打盹,又仿佛眼前的女子并非即将踏入宫门的“贵人”,不过是运送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沾染着不祥晦气的粗糙物事。
“沈氏女,” 老太监终于掀了掀眼皮,浑浊的眼珠漠然地扫过台阶上裹着旧斗篷的身影。声音尖细拖沓,毫无起伏,如同钝刀在粗糙的冰面上反复刮擦,没有半分对“贵女”应有的尊重,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冰冷与不耐的催促,
“时辰不早了。请吧。” 他顿了顿,嘴角的法令纹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雪路难行,若是误了入宫的吉时……咱家这身老骨头,可担待不起陛下的责问。”
沈依蘅低垂着眼睑,长长的、浓密的羽睫在她苍白憔悴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如同两扇紧闭的门,死死遮住了眼底所有翻腾的寒芒、蚀骨的恨意以及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她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模仿记忆中姐姐柔顺仪态的僵硬与生涩,仿佛一尊被丝线牵引的木偶。
绣鞋踏上了积雪覆盖的石阶。咯吱……咯吱……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绵软却冰冷的雪层,发出沉闷而孤寂的声响。
她挺首了背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层名为“沈依芸”的温婉伪装,如同冰冷的铠甲般,死死焊在自己身上。一步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台阶下那辆象征着未知深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布小轿。
轿帘被一只枯瘦、带着老人斑的手掀起,露出里面更深的黑暗。
更浓郁的、混合着陈旧木头、尘土和淡淡霉味的寒意扑面而来。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埋葬了她所有过去的府邸。弯腰,低头,踏入那方狭小的黑暗空间,落座。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然,仿佛投入的不是轿厢,而是早己注定的命运旋涡。
帘子垂落。
轻薄的青布帘隔绝了门外纷飞肆虐的风雪,也隔绝了她回望家园的最后一眼,和眼中那最后一丝属于“沈依蘅”的、尚未完全冷却的、带着不甘与炽烈恨意的火气。黑暗,彻底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