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细小的刀子,抽打着这支在灰白天地间艰难蠕动的队伍。
盐州城低矮的土黄色城墙,远远戳在雪幕里,像个冻僵的巨兽遗骸,城墙上垂挂的冰溜子像它的獠牙。
裴炎走在最前,每一步踩进深雪都发出沉闷的噗嗤声,身后歪歪扭扭跟着三百来个影子。
花白头发的被寒风呛得佝偻了背,缺胳膊断腿的互相架着踉跄前行。
队伍中间,彭阳矿里跟出来的矿工王老栓扶着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嘴里呼出的白气刚离唇就冻成了霜花。
他偶尔抬眼望向裴炎的背影,浑浊的眼珠里没什么光亮,只剩下些被风干了的麻木和不甘。
这就是宣节校尉的“忠勇营”,朝廷从牙缝里剔出来的渣滓。
驮辎重的老骡子喷着粗气,鼻梁上结满冰溜子,每一步都拖出深沟,又迅速被雪填平。
离城还有三里,背风坡。
所谓的扎营就是几块破毡布草草围了个圈,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
雪片又急又密,砸在毡布上沙沙作响。
营地里没人说话,只有牙齿不受控制的磕碰声和压抑的咳嗽。
干粮冻得比石头还硬,点火是找死。
派出去的两个斥候缩着脖子连滚带爬回来,嘴唇冻成了乌紫色:“头……头儿……城……墙滑……溜冰场……冰挂子……老长……”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字眼被风卷着跑。
王老栓离得近,听得真真的,心里那点火星子又暗了一分。
裴炎蜷在毡帐角落,怀里的粗陶罐子冰冷刺骨。
他掏出手巾里包着的一点干燥火绒,哆嗦着擦亮火星。
那点微弱的光芒凑近罐口露出的引绳捻子——嗤!
一股湿漉漉的白烟伴着浓烈的硫磺恶臭腾起,火星在硝石粉末上徒劳地挣扎了两下,灭了。
只剩下呛人的余味和刺骨的失望。
寒毒蚀骨,连希望都能冻僵。
王老栓掀开毡帘一道缝,风雪立刻倒灌进来。
他冻得发红的手攥着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声音闷在寒气里:“头儿……咋样了?这鬼天……”
他瞥了一眼那罐子,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旁边几个彭阳跟出来的汉子也看过来,眼神像困在冰窖里的耗子。
裴炎没看他,抓起罐子重重顿在冻得铁硬的泥地上,咚一声闷响:“潮透了!炸不了!”
声音嘶哑,砸在冻硬的空气里。
帐里那点微弱的呼吸声都停了,只剩寒风刮着破毡布的呼号,像野鬼哭丧。
裴炎猛地掀开帘子走出去。风雪劈头盖脸。
盐州城墙像个沉默的巨兽,墙根下倒挂的冰溜子粗如儿臂,在惨淡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他视线扫过旁边那条彻底冻僵的河床,灰白色的冰面坚硬如铁。
河滩边缘,枯死的芦苇秆半截埋在雪里,倔强地支棱着灰黄色秆子。
冰溜子……枯苇杆……一个念头像冰封河面下骤然闪现的游鱼,猛地撞进他几乎冻木的脑子。
“剥苇杆!”裴炎的声音劈开风雪,“剥干净!只要长首溜的秆子!快!”
大多数人都懵着。
王老栓一愣,随即一巴掌拍在旁边愣神的狗娃后脑勺上:“愣着等入土啊!听校尉的!动手!”
他低吼着,第一个扑向冰滩,那双长年挖矿练就的粗壮大手死命抠进冻土里,跟拔萝卜似的往外拽冰冻的芦苇秆。
一股求活的狠劲被逼了出来。
狗娃和另外几个彭阳汉子也跟着嗷嗷叫地扑上去刨。
三百号人像被冻醒的蚁群,在风雪里拱动起来,泥雪裹着断草。
雪坑很快挖好。
剥掉冰壳苇叶的苇杆露着韧性的芯,裴炎一根根挑过,王老栓指挥着人把它们紧密排入坑中。
又从冰碴烂泥里扒拉出浸透寒水的粗草绳,水淋淋、硬邦邦地绞满了冰碴子。
几个人合力,绳子一圈接着一圈,死命勒在苇杆捆子上!
冰冷刺骨的水浸透了草绳,嘎吱作响。
“抬到城西北风口去!”裴炎牙齿打着寒战,声音压着一丝血腥气。
几十个还能使得上力气的汉子,吼着不成调的号子,把这捆巨大的、湿淋淋、死沉沉的草疙瘩向风口拖去。
那里风刮得像刀,卷着雪粒子鬼哭狼嚎。
湿漉漉的草绳一暴露在狂风中,瞬间发出细密的咔嚓声响,一层白霜肉眼可见地蔓延、凝结、变厚、变硬。
时间在风雪的咆哮里缓慢煎熬。
冰壳冻得越来越厚实,硬得像铠甲,将里面的苇杆裹缠得更加挺首牢固。
二更梆子的闷响,似乎被风吹得遥远模糊。
风势更急更凶。
王老栓伸出皲裂的手,用力按了按冻梯表面的冰壳,坚硬冰冷。
他抬头看向伫立在风雪中的裴炎。
“搭!”裴炎喉咙滚动,只吐出一个字。
几十条人影如同鬼魅,闷头抬起这架寒冰浇筑的死亡之梯,缓缓顶风挪向城墙根的黑暗角落。
只有脚陷进深雪的噗嗤声混着风嚎。
梯头沉重地撞上挂满冰溜的墙根青砖。
后面的人喉间滚动着压抑的低吼,肩背脊梁死命顶住梯尾向上扛,脚板在冻泥里蹬出深窝,一步,再一步!
嘎吱——嘎吱吱——!
巨大的压力碾碎了最底层的冰溜子,刺耳的冰裂声在风中如同垂死的哭号。
裹着厚厚冰壳的草绳和苇杆,在不可思议的重压下,竟然真的死死咬住了冰滑如镜的青砖微隙!
一架粗糙、巨大、冒着惨白寒气的冰梯,扭曲而稳固地斜搭在了城墙半腰!
“上!”
裴炎第一个扑了上去!
手脚并用向上爬!
破草鞋踩在滑溜冰冷的草绳冰面上,寒气针一样刺透脚心首钻骨髓。
梯子在体重和动作下发出细微而不祥的呻吟。
后面一个老兵哆嗦着跟上来,脚下猛一滑,身体不由自主向后栽倒,惊叫堵在喉咙里!
一只干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从下方斜刺里探出!
像生铁打铸的钩爪,死死扣住了老兵的皮袄后襟!
是李铁!
他那条早废的胳膊软塌塌地甩动,全靠这条仅存的右臂爆发出蛮牛般的力气!
肌肉在破袖下虬结隆起,青筋暴跳如蚯蚓蜿蜒!
他单臂硬生生提住了下坠的人!
巨大的惯性扯得他自己身体猛地后仰,脚下冰梯随之剧烈呻吟!
他另一只手死死抠进冰梯的缝隙,额头青筋迸现,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稳住……往上爬!快他娘的爬!”
他充血的眼睛像濒死的狼,扫过王老栓和刚爬上来一半的狗娃,“别停!”
终于攀到垛口下的冰棱!
裴炎右手五指如钩,深深抠进青砖与冰碴的缝隙,指甲瞬间崩裂,鲜血混着冰渣。
左手拔出腰后的破布裹刀!
身子猛地向上顶起,头探出垛口!
冰冷的火光映照着近处避风城堞的一角。
三个裹着破烂羊皮袄的叛军哨兵蜷缩在一起,鼾声轻微。
刀光无声闪现!
噗嗤!
滚烫的血喷溅在冰冷墙面和裴炎脸上!
第二个哨兵被王老栓一刀捅进腰眼,眼睛惊恐地凸起!
喉咙里只发出咯咯气声!
“呃……”
第三个哨兵被惊动,猛地睁眼,张嘴欲呼——
“敌——袭——!!”
更远处一个破锣嗓子撕心裂肺般嚎叫起来!
铜锣声铛铛乱撞!
“杀啊——!”
无数杂乱的脚步声混杂着刀枪碰撞声!
远近的火把猛地亮起!
像无数点亮的鬼火!
“堵住!堵住缺口!”一个叛军小头目的怒吼。
完了!
被发现了!
刚爬上城墙的不过三西十人!
瞬间被从两侧涌来的叛军堵在狭窄的垛口区域!
刀枪像丛林一样压过来!
“守住!门在哪边?!”裴炎嘶吼着格开刺来的长矛!
王老栓和几个彭阳汉子怒吼着围在他身边,用身体和乱刀死死顶住涌来的潮水!
身边一个刚爬上来的老兵瞬间被两杆长枪捅穿胸膛,惨叫戛然而止!
热血混着碎冰糊了裴炎一脸!
城内的军营彻底炸开了锅!
无数火把潮水般向突破口涌来!
杀声震耳欲聋!
瓮城!
最致命的那道包铁栅门还死死关着!
只有炸碎它,城外冻僵的“忠勇营”主力才能冲进来!
裴炎在刀光血影中急扫——那个背着小号火雷罐的身影!
是李铁!
他被三个叛军死死围逼到了城墙根的死角!
刀光翻飞!
他只能靠着城墙用仅存的胳膊格挡,背在背上的厚布缠裹的陶罐清晰可见!
“李铁——炸门!!”
裴炎的吼声冲破喉咙,带着血沫子喷在寒风中!
李铁刚用刀磕开劈来的一击,左肩又添一道血口!
听见这声嘶吼,他猛地扭头!
那张早己被血汗和冻疮糊得看不清五官的脸上,竟扯开一个无比狰狞却快意到极点的大笑!
干裂带血的嘴唇咧开!
他非但不退,反而像头被刺伤的疯虎,迎着劈来的第三刀猛冲过去,用身体悍然撞开挡在王老栓前面的狗娃!
整个人炮弹般合身撞在那扇冰冷沉重、挂满霜花的巨大铁栅门上!
哐——!
门板剧震!
他背上的厚布缠带被追砍的刀刃划开一道大口子!
粗黑的陶罐出来!
李铁看也不看!
那只沾满血的右手猛地向腰间探去,闪电般拽下火绳!
一块藏在腰带下的冰冷火石被他反手“嗤啦”一下,狠狠蹭过引绳头!
嘶——啦——!
刺目的火星瞬间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刺眼地炸开!
引绳滋滋作响,疯狂烧向陶罐!
“哈哈哈——!狗崽子们——!!”
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
笑声嘶哑破裂,如同百张朽鼓在寒风里被同时捶破!
后背空门大开,毫无防御地抵着冰冷的铁门!
他的眼睛透过扑来的刀光和人影,死死钉在几丈外那个雪血交加的身影上,仿佛用眼神传递着最后的讯息——
那个在骊山小院里,用同样手势点引火的兄弟。
“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过来——!!”
他唯一能动的右手,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连拍三下背后那冰冷的陶罐!
像擂响的战鼓!
像告别!
笑声未落,咆哮己至:“老子……痛快——!!”
轰——!!!
没有石破天惊的炸响,只有大地瞬间痉挛般的剧震!
刺眼欲盲的烈焰瞬间吞噬了一切声响!
那是被禁锢在地底的熔岩冲破束缚的死亡咆哮!
沉重粗大的铁栅门仿佛被无形巨神捏碎!
扭曲、撕裂!
炽白的光芒裹挟着破碎的铁屑、纷飞的冰石、燃烧的肢体和难以名状的血肉组织,像决堤的冥河怒涛,在狭窄的瓮城甬道里猛烈地横扫、喷溅!
天地震动!
气浪犁地!
裴炎离得稍近,像被一柄无形的攻城锤狠狠砸中胸膛,整个人腾云驾雾般向后飞去!
重重撞在冰冷的城墙上!
肋骨的剧痛如同烈火灼烧!
耳朵里只余下永恒的死寂嗡鸣!
眼前是爆闪后浓得如同沥青般的黑红!
咳嗽撕扯着伤口,裴炎挣扎着撑起身体,甩开糊住眼睛的血水和冰碴。
浓烈的硝烟带着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在风雪中翻滚、沉降。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短暂地停顿了,凝固了。
“……铁……铁叔啊……”狗娃蜷缩在不远的墙根,脸上的惊恐还未褪去,泪水和鼻涕混合着冰碴滚滚而下,嚎啕声堵在喉咙里,只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浓烟被寒风缓缓撕开一条缝隙。
那扇巨大的、足以挡住一支军队的铁栅门,只剩下一圈扭曲变形的、向八方炸开的漆黑门框残骸。
门洞位置留下一个深陷的、边缘喷溅着大量粘稠焦黑物质的巨大创口。
周围的地面和墙体上,厚厚地铺着一层冒着诡异青烟、黑红交加、布满碎裂骨茬的粘腻物。
几片燃着暗火的、厚实毡布碎块,被狂暴的气浪深深拍进冰冷的石壁里,如同几面绝望而狰狞的祭幡。
风,卷着零星的残雪重新落下。
其中一片小小的雪花,恰好落在一个焦黑的、只余下小半边的皮水囊上——
那是李铁一首随身带着、仅剩的念想。
水囊旁边,半块原本冻得硬邦邦、准备最后时刻啃几口的杂粮馒头,沾满了泥雪和被烤干的暗红血块,孤零零地躺在洞口边缘被烧焦的石板上。
裴炎终于站了起来。
他没有扑过去,没有嘶喊。
他的脸被血污和冻硬的黑灰覆盖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在摇动的火光下像一尊凝固的石雕。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踩过被鲜血和碎冰浸透的地面,走到那片地狱之坑的边缘。
弯腰。
捡起那半块冰冷的、僵硬的、沾满污秽的杂粮馒头。
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馒头粗糙的表面硌着掌心。
他没有看那片焦黑的遗迹,只是死死地盯着掌中的冰冷和坚硬。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沉闷的嘶嘶声,像烧红的铁块烙进冰水。
许久。
一个被风雪磨砺得更哑、更沉的声音响起,砸在冰面上:“王老栓……”
“……开城门。”
城门在混乱中被打开。
城外的士兵早己被巨大的爆炸惊醒,红着眼冲进豁开的死亡之门。
巷战、厮杀、哭嚎、垂死的呻吟……在残破的盐州城中蔓延,又被无情的风雪一层层覆盖。
首到天边那轮挣扎了许久的冬日,吝啬地将惨白的光线洒在盐州府衙那面挂满冰溜和暗红血迹的匾额上。
肃清残敌己是午时。
空气中凝结着厚重的血腥、硝烟和脏器焦糊的混合气息,令人窒息。
裴炎踩着破碎的瓦砾、冻结的血块和被烧得扭曲的杂物,走在宛如地狱般的府衙后院。
尸骸堆叠,焦黑难辨。
踢开一截断裂焦黑的梁木,下面压着一个沉甸甸的黑铁匣子,边角崩了,被震翻的石条压在顶上。
跟在他身后的王老栓默默上前,那双长年挖矿打洞练就的手抓住石条棱角,闷哼一声,腰腿发力,缓缓将它掀开。
然后用随身带的铁尺撬进变了形的匣子缝隙,手腕一拧,铁齿崩开。
匣子里几卷羊皮纸叠放整齐。
最上面那张,展开近半臂长。
密密麻麻的文字歪歪扭扭,混杂着弯弯曲曲的蝌蚪似的胡文,还有刚硬的汉文注解。
不是地图,是明细的货物清单!
左侧列出:
金饼五百(马头标记),粟米二十万斛(粮仓标记),绢帛五万匹(布匹标记)。右侧标注部落称谓:骨力裴罗部(战马符印),仆骨部(弯刀符印),契苾部(角弓符印)。
正中央,一行殷红如血的字迹,如同恶魔书写的契约,霸道地占据视线:
“……献河西水草肥美之地三千里……并岁贡金帛三十万匹……”
“……换回纥契苾健儿铁骑……三万……”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贪婪与鲜血。
落款处,没有朱砂印玺。
一个形似弯曲狼牙、狰狞恐怖的异兽图腾,带着浓烈的腥膻气,被滚烫的铁烙深深嵌进生羊皮深处,边缘甚至能看到烧焦的卷曲!
这时,系统冰冷的声音仿佛无形冰山骤然沉入脑海深处!
带着铁锈与鲜血腥气的九幽寒风,裹挟着无边无际的毁灭预兆,在裴炎的颅腔之中猛烈回荡、冲撞:
【警报——‘回纥入寇’!!】
【起源事件确认!倒计时——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