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硬壳封面在指尖下粗糙地摩擦着,带着铅笔灰特有的颗粒感。深沉的墨蓝色,在黑暗中几乎无法辨识轮廓,只有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在封面边缘磨损泛白的地方勾勒出模糊的弧度。苏晚背靠着冰冷的房门,身体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冷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后背和肩膀的疼痛像细小的针,随着每一次心跳不断刺入神经。
可此刻,所有的恐惧、委屈、剧痛和冰冷的绝望,都被手中这本突然出现的、重逾千斤的小册子冻结了。是沈星河的速写本。那个在昏暗楼梯间,他固执地、燃烧着火焰般眼神递到她面前的速写本!她明明记得自己只是指尖仓皇地擦过封面边缘……是什么时候?它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滑进了她的口袋?
巨大的惊愕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一个来自那个沉默角落、带着滚烫注视的时空胶囊,突兀地出现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里。苏晚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的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源于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恐惧和巨大好奇的悸动。翻开它?里面会是什么?那些在楼梯间惊鸿一瞥的、属于她的侧影?还是更多她未曾察觉的瞬间?
黑暗中,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房间陈旧的尘埃味和眼泪的咸涩。指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混合着决绝的力度,缓缓地,掀开了那冰冷粗糙的硬壳封面。
扉页是空白的。粗糙的纸张纹理在指尖下清晰可辨。
她小心翼翼地翻过。
下一页。
铅笔的线条,炭灰色的,深浅不一,骤然闯入视野!
线条流畅,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稳定和生命力,却又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修饰的笨拙笔触。纸上画的是教室。熟悉的淡绿色课桌椅,歪斜的排列着。画面主体,是第三组第二排的位置。一个穿着小熊图案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微微侧着头,看向讲台的方向。光线从窗户投射进来,在她脸颊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浓密的睫毛清晰可见,小小的鼻尖微微,嘴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是她的侧脸!线条简洁,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刻的专注神态,甚至连额前几缕不服帖的碎发都勾勒了出来!
落木木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铅笔的线条轻轻刺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自己在别人眼中,会是这样的模样。一个十岁孩子眼中,如此清晰、如此……生动的模样。
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翻向下一页。
还是她。是数学课上,她站在黑板前,踮着脚尖写字的背影。小小的身子绷得有点紧,连衣裙的布料在肩胛骨的位置微微隆起一个紧张的弧度。背景是巨大的、写满白色公式的黑板,她站在前面,像个挑战巨人的小不点。沈星河甚至用密集的、短促的线条,画出了黑板表面粗糙的颗粒感,与她背影线条的干净流畅形成奇异的对比。
下一页。是她下课冲出教室时,低着头的瞬间。额前刘海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倔强的下巴轮廓和紧紧抿着的唇线。画面的动感很强,几根飞扬的发丝线条,仿佛能让人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
再下一页。是课间,她趴在课桌上小憩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的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圆润的耳朵轮廓和散落在桌面上的几缕长发。画面异常安静,带着一种慵懒的、毫无防备的柔软感。落木木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时刻。
一页,又一页。
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清晰可闻。
每一页都是她。
不同角度,不同瞬间,不同神态的她。
在走廊奔跑时飞扬的裙角;和同桌王小胖说话时微微皱起的眉头;低头看书时垂落的睫毛;体育课上跳绳时笨拙的姿态;甚至有一次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坐在花坛边偷偷抹眼泪的狼狈样子……都被那双沉默的眼睛捕捉下来,用铅笔细细地定格在粗糙的纸页上。
画风在变化。最初的几页,线条还有些犹豫和生涩,比例也偶有失调。越到后面,线条越加流畅自信,观察也越发细致入微。光影的处理,神态的捕捉,渐渐显露出一种惊人的天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专注力。仿佛画画的人,穷尽了他所有的观察力,只为了将画中人的每一个细微的瞬间,都牢牢地锁在纸上。
落木木的心跳越来越快,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撞着耳膜。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偷窥者,在偷看一个自己从未知晓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那些狼狈的、她自己都未曾在意的瞬间,都被另一个人如此郑重地、如此细致地记录着。这种被全然“看见”的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强烈,带着一种近乎赤裸的冲击力,让她浑身发烫,却又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战栗。
她看到了沈星河眼中的自己。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未来的、三十二岁的灵魂。只是一个普通的、鲜活的、带着所有孩童笨拙与生动的十岁女孩。原来,在某个角落,有这样一双眼睛,穿透了她刻意伪装或无意流露的表象,捕捉到了如此多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细节。
这种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被绝望和恐惧冰封的心湖。
翻动的手指,在某一页突然顿住。
这一页的画风……有些不一样。
不再是写实的场景捕捉。画面被一种浓烈的、近乎暴力的情绪所笼罩。纸张上布满了凌乱、粗重、反复涂抹的炭灰色线条,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乌云,又像是狂风骤雨留下的痕迹。在画面的正中心,在这片混乱压抑的铅灰色风暴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那身影被浓重的阴影包裹着,只有一只伸出的、试图抓住什么的小手,在混沌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透着一股绝望的、无声的呐喊。
画面的下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小字,笔迹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他们又在吵了。好吵。像打雷。”**
日期:1999年6月15日。是昨天。
落木木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这……这不是她!这画里的情绪,这绝望的蜷缩……是沈星河自己!他在画他自己!画那个被家庭争吵的“雷声”困住、蜷缩在角落里、无声呐喊的男孩!
那个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画画的身影……他的世界,竟然也充斥着这样的风暴?
就在落木木被这幅自画像传递出的巨大痛苦和孤独感所震撼时,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画面的右下角。那里,在一片混乱线条的边缘,沈星河用极细、极淡的铅笔线条,勾勒出了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几乎要被背景吞噬的侧影轮廓。
那个轮廓……穿着小熊图案的连衣裙,梳着马尾辫……是她!
她像一个微小的、模糊的灯塔,被画者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放置在风暴的边缘。仿佛在无尽的黑暗和喧嚣里,她是唯一能被看见的、微弱的光点。
落木木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带着酸涩的抽痛。原来……在他被风暴吞噬的世界里,她……竟然被这样……“看见”着?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知。委屈、恐惧、身体的疼痛、对明天的绝望……所有的一切,在这本小小的速写本所揭示的巨大情感面前,似乎都被冲淡了,扭曲了,重组了。
她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急切,继续翻动。纸页沙沙作响。
下一页。再下一页。更多的她。阳光下的,阴影里的,笑着的,皱眉的……
翻动的手指,在接近本子末尾的某一页,骤然僵住!
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这一页的画面,清晰得令人心悸。
背景是教室的窗户。窗外,是城市模糊的天际线。画面的主体,是一个站在极高处的、摇摇欲坠的、瘦小身影。那身影背对着画面,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长长的刘海被高空的风吹得向后扬起,露出一点点尖尖的、苍白的下巴。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失去了所有力气的鸟,朝着窗外那片模糊的天空倾斜……
画面的下方,用铅笔清晰地标注着:
**“林远。他总看着窗外。很高。”**
日期:1999年6月20日。就是今天!就在今天下午的课堂上!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落木木的脚底首冲天灵盖!让她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画面上那个站在极高处、即将坠落的、属于林远的背影!那洗得发白的校服,那尖尖的下巴……分毫不差!
沈星河……他竟然……画出了这个!
在今天下午的数学课上!在林远还坐在教室里、温和地笑着、被所有人视为天之骄子的时候!沈星河那双沉默的眼睛,那双专注于画她的眼睛,竟然……竟然穿透了林远温和的表象,捕捉到了那个深埋的、指向毁灭的姿态?!
这不再仅仅是观察力!这近乎……预知!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对绝望和坠落本能的、冰冷的感知!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纸页上,在炭灰色的铅笔线条旁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是眼泪。
落木木这才发现自己早己泪流满面。无声的泪水汹涌地滑过脸颊,滴落在手中的速写本上,滴落在画中林远那摇摇欲坠的、绝望的背影上。
巨大的震撼、冰冷的恐惧、深沉的悲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死死地攥着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哭泣着。
她以为自己带着未来的记忆归来,是唯一的先知,是改变命运的钥匙。
可就在她的身边,就在那个沉默的、被所有人忽视的角落里,一个十岁的男孩,用他手中的铅笔,早己洞悉了深埋的悲伤,甚至……窥见了即将到来的毁灭。
沈星河……他到底……是谁?
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无边无际。房间里,只有少女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和那本被泪水打湿的、承载着无声惊雷的深蓝色速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