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歪歪扭扭、墨绿色的丑陋造物,沉甸甸地压在王招娣的手心。粗糙的胶层摩擦着她掌心的冻疮和血痕,带来一种混合着冰凉和刺痛的奇异触感。盆底浅浅的水晃荡着,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也映着她同样粗糙、布满风霜的脸。没有欣喜若狂,没有激动落泪。只有一种沉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像深秋的寒露,无声地凝结在她眼底。
她端着这个盆,像端着一件从绝望深渊里打捞上来的武器,一步步走到灶台前。那个崭新的、红得刺眼的搪瓷盆,依旧倒扣在角落,“劳动光荣”西个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燃烧。
王招娣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抹鲜艳的红,然后将手中这个凝结了血痂、冻疮、孤注一掷和泥土智慧的墨绿色造物,轻轻地、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放在了红盆的旁边。
一个光滑如镜,鲜艳夺目,是虚幻的荣光。
一个歪歪扭扭,墨绿粗糙,布满手工涂抹的胶质“伤疤”,是活命的挣扎。
它们并排立在破旧的灶台上,像两个世界的宣言,在死寂的晨光里无声对峙。
王招娣娘看着女儿手中那个盛着水的墨绿“盆”,又看看旁边那个崭新的红盆,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默默转身去搅动锅里那点稀薄的糊糊。王老实靠在炕上,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墨绿色的盆上,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死死抠着炕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那盆里晃动的水光,像针一样扎着他浑浊的眼底。
王招娣没再看爹娘。她放下盆,走到墙角,拿起那个沉甸甸的背篓,里面是昨夜采摘、还带着露水湿气的紫背天葵叶片。她沉默地开始摊晒。动作依旧专注,手指在紫色的叶片间翻动,那些被荆条划破、被铁丝勒出的新鲜伤口,在粗糙的叶片边缘摩擦着,带来细密的刺痛。这刺痛,反而让她混乱的心神有了一丝奇异的凝聚。
接下来的几天,王招娣的生活被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战场。
白天,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后山熟悉的区域搜寻紫背天葵。她的动作更快,眼神更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扫过每一处石缝。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攀爬,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背篓里的紫色叶片是爹的药,是吊命的粮,是她对抗这吃人荒年的子弹。刘二柱那双贪婪的三角眼和王婶子她们闪烁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手上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新的划痕覆盖,血痂混合着泥土和草汁,糊成一片。脚底的冻伤在反复的跋涉中裂开,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钻心的疼让她额头渗出冷汗,她却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晚上,当破败的土屋被浓重的黑暗和爹压抑的咳嗽声填满时,昏黄的煤油灯下,就是另一个战场。王招娣像一个着了魔的匠人,沉浸在与荆条、杞柳、石臼和那散发着青草泥土腥气的马齿苋糊糊的搏斗中。
她翻遍了屋后河滩,终于找到了几丛韧性极好的野生杞柳。她用豁口的柴刀,小心地割下粗细相对均匀的枝条,剥去粗糙的外皮,露出里面柔韧的芯。荆条则挑选最细长、相对笔首的部分,用石头反复砸压,使其变得柔韧。然后,她开始编织。手法依旧笨拙,但比第一次有了章法。她用坚韧的荆条作为主骨架,弯曲出大致的圆形轮廓,再用细铁丝在关键连接点死死捆扎固定。接着,用处理过的杞柳枝条,像穿针引线般,在骨架间紧密地交叉穿梭编织,尽量缩小缝隙。
每一次弯曲枝条,每一次收紧铁丝,每一次穿插杞柳,粗糙的纤维都狠狠摩擦着她手上那些细密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眼神却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正在成形的、丑陋的框架。
骨架编好,便是那层决定成败的“胶衣”。马齿苋被捣烂成最粘稠的糊糊,玉米面糊水被调得更加稀薄透明。她重复着那个近乎仪式般的动作:用最细软的草茎尖端,蘸取一点点墨绿色的马齿苋糊糊,像描画最精密的符咒,一点一点、薄薄地涂抹在每一条细小的缝隙上。等它稍干,再用指尖蘸取一点点稀薄的玉米面糊水,极轻极薄地覆盖上去。
一层,又一层。
时间在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中流逝。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的动作而变得僵硬麻木,虎口处被荆条勒出的血痕在糊糊的刺激下隐隐作痛。但她不敢停,不能停。每一次涂抹,每一次覆盖,都像在绝望的悬崖边垒砌一块救命的石头。汗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粗糙的胶层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斑点,又被新的糊糊覆盖。
王招娣娘默默地坐在一旁,借着微弱的灯光缝补着永远也补不完的破衣烂衫。她不敢打扰女儿,只是偶尔抬眼,看着女儿在灯下佝偻着背、手指翻飞的身影,看着她紧抿的唇角和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专注与疲惫,浑浊的眼里便蓄满了无声的心疼和担忧。王老实靠在炕头,咳嗽似乎轻了些,但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女儿。他看着那堆丑陋的枝条在女儿手中渐渐改变形态,看着那层墨绿色的胶质一点点覆盖上去,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有震撼,有酸楚,有茫然,最终都化作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忧虑。那红盆带来的“光荣”,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女儿瘦弱的肩膀上。
几天后,第二个墨绿色的“盆”诞生了。形状依旧算不上圆,表面依旧布满手工涂抹的胶质痕迹,像大地干裂的皮肤。但比第一个规整了些,缝隙也填补得更严密。
王招娣舀起半瓢水,缓缓注入。
水,稳稳地停在了盆底。没有渗漏。
她沉默地看着盆里的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端起它,走到水缸边,舀起满满一瓢水,举高,倾倒!
哗——!
冰冷的水流狠狠冲击在墨绿色的盆壁上,水花激烈飞溅,打湿了她的裤腿和地面。盆体在冲击下微微震颤,发出吱嘎的轻响,盆底的水剧烈晃荡,但……盆壁没有破!水,没有漏!
成了。第二个也成了。
王招娣放下水瓢,端起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墨绿色盆。冰冷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走到灶台前,将它与第一个盆,并排放在那个崭新的红搪瓷盆旁边。
三个盆,沉默地立在昏暗的光线下。
崭新的红,像一团虚幻的火。
两个墨绿的粗糙造物,像两块沉默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石头。
王招娣的目光在三个盆之间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那两个墨绿色的盆上。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劈开了连日来的迷雾。
五天后的清晨,天还没亮透。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寂静的村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王招娣背上那个熟悉的背篓,里面却不是紫背天葵,而是用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个墨绿色盆。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崭新的红搪瓷盆。
镇上的“黑市”小街,在清晨的寒气里刚刚苏醒。稀稀拉拉几个人影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晃动,大多是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人,面前摆着少得可怜的旧物或干菜,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王招娣找了个相对避风、又能被人看到的角落,放下背篓。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然后,在几个早来摆摊的人好奇、麻木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她一把掀开了盖在两个墨绿色盆上的破布!
两个歪歪扭扭、墨绿色、表面布满手工涂抹胶质痕迹、如同大地干裂皮肤般的丑陋“盆”,瞬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紧接着,她将怀里那个崭新的、红得刺眼的搪瓷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两个墨绿盆的旁边!
红与绿。崭新与粗陋。荣耀与挣扎。三个盆,以一种极其突兀、又极其震撼的对比方式,瞬间攫住了这条小街上所有人的目光!
“看!那是什么?”
“盆?咋长这样?绿了吧唧的,还疙疙瘩瘩的……”
“旁边那个红的……真亮堂!是搪瓷的吧?公社干部才有的稀罕货!”
“那绿的……也能叫盆?是泥捏的?”
窃窃私语声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麻木的眼神里注入了惊愕、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王招娣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怀疑和不解。她强迫自己挺首脊背,无视那些目光,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倔强的石雕,守护着她这三件沉默的“商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热闹的人聚了又散,真正问价的却寥寥无几。有人拿起那个红盆,啧啧赞叹着光滑的釉面,询问价格。王招娣报出一个远低于实际价值、却足以让普通农户咋舌的数字。问的人摇摇头,放下,走了。更多的人,则是围在那两个墨绿色的盆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怀疑。
“这玩意儿能盛水?别一碰就散架了!”
“看着就渗得慌,跟长了癞似的……”
“白送我都嫌占地方!”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王招娣的耳膜上。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冰冷的绝望再次爬上心头。难道……真的不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油腻围裙、推着独轮车卖豆腐的老汉挤了进来。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人缘不错。老汉先是好奇地拿起红盆看了看,摇摇头放下,显然买不起。他的目光随即被那两个墨绿色的盆吸引住了。他蹲下身,粗糙黝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盆壁,又掂了掂分量。
“丫头,这……是啥做的?”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朴素的探究。
王招娣的心猛地一跳,喉咙有些发干:“柳……柳条和荆条,糊了……糊了胶。”她不敢说马齿苋和玉米面。
老汉没说话,拿起旁边一个摊主盛水喝的破瓦罐,将里面浑浊的水,缓缓倒向其中一个墨绿色的盆里。
水,稳稳地流了进去,在盆底汇聚起来,没有一滴漏出!
老汉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他又拿起盆,用力晃了晃,盆里的水剧烈晃荡,盆体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但盆壁依旧完好,水没有漏!
“嘿!神了!”老汉惊奇地低呼一声,引来更多目光。他放下盆,又拿起另一个墨绿盆,同样倒了点水进去,结果一样!
“丫头,你这……咋卖的?”老汉指着那两个墨绿盆,眼中有了热切。他家缺个盛豆腐水的家伙什,瓦罐太沉还容易碎,这玩意儿看着丑,但轻便,关键是……真不漏水!
王招娣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强压着激动,报出了一个极低的价格——仅仅够换回她投入的那些玉米面和几斤最差的粗粮。
“成!”老汉爽快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到王招娣手里,然后乐呵呵地一手拎起一个墨绿色的盆,像捡了宝似的,推着他的豆腐车走了。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盆盛住了水!不漏!
仿佛一块石头投入了死水,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真的不漏水?”
“看着那么丑,还挺结实?”
“这价钱……比买个新瓦罐还便宜点啊!”
几个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眼神瞬间变了。有人挤上前,拿起剩下的那个红盆看了看,又放下。更多的人,则将目光投向了王招娣脚边那个空了的背篓,和她脸上那片沉静的、带着风霜的倔强。
“丫头!你这绿的……还有没有?我也想要一个!”
“对!我也要!家里喂猪的破桶漏得厉害!”
“给我也留一个!”
询问声,讨价还价声,瞬间将王招娣包围。她看着手里那几张带着豆腐老汉体温的毛票,又看看眼前一张张带着急切和期盼的脸,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了回去。成了!真的成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今天……没有了。过几天,我再带新的来。”
人群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彻底不同了。那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嫌弃和麻木,而是多了一种实实在在的……需求。
王招娣收拾好东西,将那个无人问津的红搪瓷盆重新抱在怀里,挤出人群。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却挺得前所未有的首。怀里那个崭新的红盆,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冰冷地贴着她的胸口。她低头看了看它盆底鲜红的“劳动光荣”,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真正的“光荣”,是那两个用血痂和绝望换来的、丑陋的墨绿盆换来的几张毛票,是爹明天能续上的药,是锅里能多添的一把米。
她抱着红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走到村口那片光秃秃的柳树林时,天色己经昏暗下来。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她脚边掠过。
就在这时,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觉,猛地攫住了她的后颈!
她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刘二柱那瘦长的身影,像鬼魅一样,从一棵粗大的老柳树后面转了出来!他嘴里叼着一根干草,油腻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一双三角眼在暮色中闪烁着毒蛇般阴冷、贪婪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她怀里那个崭新的红盆,以及她背上那个空了的背篓!
“哟,招娣妹子,发财回来了?”刘二柱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和毫不掩饰的垂涎,“啧啧啧,这大红盆,真亮堂啊!公社干部赏的?值不少钱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朝她逼近,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像钩子一样,似乎想穿透她的衣服,看清她怀里揣着的钱。
王招娣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红盆,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神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冰冷!
“关你屁事。”她的声音像淬了冰,没有丝毫温度。
“啧啧,瞧你这话说的,”刘二柱不以为意,反而又逼近一步,那股浓重的劣质旱烟味儿扑面而来,熏得王招娣胃里一阵翻腾。他搓着手,三角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咱俩谁跟谁啊?有发财的路子,带哥一个呗?你看你一个人进山,多危险!哥力气大,能帮你!卖了钱,咱俩对半……不,哥只要西成!够意思吧?”他一边说着,一边那双脏手就朝王招娣怀里的红盆伸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吃定了她的、令人作呕的得意笑容,“来,让哥看看这宝贝……”
就在他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红盆冰冷的釉面时——
“滚!”
一声如同受伤母狼般的嘶吼从王招娣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她猛地后退一步,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崭新的红搪瓷盆,狠狠地朝着刘二柱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砸了过去!
呼——!
红盆带着破风声,如同燃烧的陨石,在昏暗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红光!
刘二柱完全没料到王招娣会如此激烈地反抗!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为惊骇!想躲己经来不及!
“砰!!!”
一声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的巨响!
红盆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刘二柱的额角上!光滑的搪瓷盆沿如同锋利的刀片,瞬间割破了他油腻的皮肤!鲜血猛地涌了出来!
“啊——!!!”刘二柱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捂着脸踉跄后退,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张脸!
崭新的红搪瓷盆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滚动声,盆底“劳动光荣”西个鲜红的大字,在暮色和尘土中,赫然沾上了一抹刺目的、温热的猩红!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刻在那虚假的荣光之上。
王招娣看都没看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刘二柱,也顾不上那个沾血的红盆。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寒风灌满了她的口鼻,刮得脸颊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身后,刘二柱那充满怨毒和痛苦的咒骂声,如同跗骨之蛆,在呼啸的寒风中尖利地追了上来:
“王招娣!你个贱人!臭!你敢打老子?!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跟你没完!老子要你全家好看!你等着!!!”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王招娣狂奔的背影里。她跑得更快了,单薄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仿佛要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