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檀香在鎏金仙鹤炉鼎中无声燃烧,袅袅青烟盘旋上升,却驱不散殿内凝滞如铅的沉重。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源自九龙金漆宝座之上,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的男人——胤天宏。
皇帝正值盛年,面容刚毅,此刻蕴藏着雷霆风暴。他没有咆哮,指关节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紫檀木御案边缘。
“笃…笃…笃…”
声音不高,却像鼓槌擂在丹墀下匍匐的脊背上。数百文武大臣头颅深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味。偌大殿堂,只剩这催命的敲击声和压抑的牙齿打颤声。
“啪!”
惊雷炸响!皇帝手掌重重拍在御案,震得笔架狼毫齐齐一跳。
“南境三州!千里泽国!饿殍盈野!”胤天宏声音如冰锥,砸向跪地抖若筛糠的户部尚书周明德,“二百万两赈银,三百万石粮!周明德!告诉朕!它们去了哪里?!”
每一字都像毒鞭。周明德绯色仙鹤补服被冷汗浸透,额头死死抵着金砖,绝望的水渍在砖面晕开。
“陛…陛下息怒!臣万死!”周明德声音破碎,“然…然灾情蔓延…刁民哄抢…”
“哄抢?!”胤天宏猛地站起,龙袍带起凛冽劲风,“朕看到的是官仓硕鼠流油!是灾民啃土易子!是你侄儿周世安,灾时置千亩良田,五进宅院!他小妾一支珠钗,够百户活命!这就是你的哄抢?!”
咆哮如冲击波。周明德彻底,面如死灰。
恐惧瘟疫般蔓延。太子胤承乾垂手肃立前排,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眉头却紧锁成“川”字,死死盯着自己蟒袍下摆云纹。袖中双拳,骨节攥得发白。南境赈灾,是他一力保荐!父皇怒火余烬,炙烤着他!
斜后方,三皇子胤承烈微低头,唇角勾起冰冷弧度。幸灾乐祸与得意在眼底闪逝。老大,看你如何收场!他余光扫过太子侧脸。
大殿死寂,只剩皇帝粗重喘息与周明德濒死呜咽。空气凝固成万载玄冰。
冰封绝望即将吞噬一切时——
一个声音响起。
不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浓得化不开的慵懒尾调,突兀撕裂死寂: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唰——!”
数百头颅猛地抬起!动作整齐诡异!几百道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箭矢般聚焦大殿后方——朱红蟠龙巨柱的阴影角落!
一人影慢悠悠踱出。
玄色常服,银线卷云纹疏朗点缀。身形颀长,步伐拖沓,衣摆微晃。脸本俊逸,却被眉眼间浓重睡意模糊棱角。眼睑半垂,长睫投下倦影。他走着,抬手掩口,打了个小小哈欠,眼角水光被袖口随意揩去。
七皇子胤云逍。
朝野视为朽木烂泥、闭门酣睡的“懒王”!
他怎在此?!此刻出列?!
荒谬问号在朝臣脑中炸开。太子胤承乾眉头死锁,锐利目光钉在胤云逍身上,审视、愠怒、不安翻涌。三皇子胤承烈嘴角讥诮几乎溢出,仿佛看最滑稽戏码。兵部尚书刘墉、吏部尚书王焕之等老臣面面相觑,眼中满是荒谬无力。
胤云逍在数百道复杂目光织成的蛛网中,施施然穿过通道。无视一切,行至御阶下,太子稍后、与三皇子平行处站定。慢悠悠,姿态懒散,朝龙椅上的帝王拱手。
大殿落针可闻。
胤天宏眼神复杂。看着阶下最不成器之子,看着他刻入骨髓的睡意,怒火混合失望首冲头顶。“云逍?”皇帝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碾磨而出,带着雷霆将落的恐怖,“你有何事?” 不耐与愠怒清晰可闻——速退!
无形压力如万仞高山压下。
胤云逍毫无所觉。放下手,揉了揉发涩眼睛,动作自然。抬头,蒙着薄雾般的惺忪睡眼,平静迎向那双燃烧怒火的帝王之眼。
声音依旧没睡醒的腔调,慢吞吞,沙哑,却清晰穿透寂静:
“启禀父皇,”胤云逍慢悠悠开口,平淡如论午膳,“儿臣昨夜…做了个梦。”
“嗡……”
死寂朝堂瞬间被诡异低语和压抑骚动取代。做梦?此时此地?!
三皇子胤承烈嗤地低笑。太子眉头锁得更紧,眼中掠过深切厌恶。后排官员惊愕鄙夷。
胤天宏脸色黑沉,手指捏紧御案。
胤云逍置若罔闻,微微歪头,似在努力回忆:“梦里头啊,好大的风雪…北边儿,冷得骨头缝疼。”他配合地缩肩,“儿臣看见…好多披铁甲、骑大马的狼兵。黑压压一片,旗上画呲牙狼头…”
他顿了顿:“领头几个…一个脸有疤,左眼角到下巴,凶得很,骑高头黑马…好像叫…‘血狼’哲别?”皱眉回忆,“还有个胖子,肉山似的…拎两把车轮大斧…叫巴鲁图?还有个阴森老头…拿骨头棒子,飘绿火…叫萨满格日勒?”
名字、特征一个个报出,大殿荒谬感与私语如潮退去。
兵部尚书刘墉,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猛地抬头,难以置信瞪向胤云逍,嘴唇哆嗦。身旁兵部侍郎与老将,瞳孔剧震!
血狼哲别!苍狼部第一猛将!巴鲁图!巨斧万夫长!大萨满格日勒!兵部机密档案中的死敌!深居皇子如何得知?!
太子胤承乾脸色骤变。三皇子胤承烈嘴角讥笑僵住。
龙椅上,胤天宏身体微前倾,震怒被极度的惊疑取代。
胤云逍似未察觉惊涛骇浪。打个哈欠,继续平淡抱怨:
“狼兵跑得快,马蹄没大动静…儿臣梦里纳闷,仔细瞧,马脚包了东西…厚布浸黑油…” 想起关键,“哦,他们没走大路,专挑难行道。一路西绕,钻进黑黢黢、尖石头的大林子…叫黑石林?穿出来,前面是两边悬崖、中间一缝的大口子…”
“落鹰峡!” 兵部侍郎失控惊呼!脸色惨白!黑石林!消音蹄铁!绕道奇袭落鹰峡!兵部核心机密!北境命门!
“落鹰峡?”胤云逍无所谓点头,“哦。梦里,狼兵月亮最高时,从黑石林钻出,黑影般扑到口子下…守兵没几个…然后火光冲天…大口子…没了。被占了。”
轻描淡写。每字如冰锤,砸在知情者心上!
“噗通!”兵部一年老主事,双眼翻白,晕厥倒地!
太子胤承乾脸色铁青,猛跨一步,声音因震惊愤怒尖锐:“七弟!慎言!军国大事,岂容儿戏!你久居深宫,未涉北境,如何得知‘黑石林’、‘落鹰峡’?单凭荒诞梦境,危言耸听,扰乱朝纲,该当何罪?!”
三皇子胤承烈立刻出列,换上忧色煽风点火:“太子所言极是!七弟,平日懒散便罢,今日竟以梦境妄议军机!落鹰峡固若金汤,岂是梦中可破?莫非宿醉未醒?!”
殿内嗡嗡再起,怀疑指责目光刺向胤云逍。
面对疾言厉色,胤云逍终于反应。慢吞吞转头,睡眼懒扫太子紧绷脸与三皇子眼底算计。无惶恐,无愤怒。抬手掩口,似欲哈欠,惫懒十足。
“太子殿下,三哥,”声音沙哑,盖过嘈杂,“儿臣只是…做梦,如实禀告父皇。”目光转向龙椅上脸色变幻、目光深沉的胤天宏,平淡道:
“父皇若不信,可即刻派八百里加急,命落鹰峡守将探查黑石林边缘,背阴松软泥地。若有大量浅淡、规律马蹄印…带油腥味儿…便证儿臣所见,非止于梦。”
目光最后落面无人色的刘墉身上,轻飘飘补一句,却如重锤:
“对了刘尚书,兵部存档里,前年北狄百人斥候小队所用‘消音蹄铁’样本…尚在武库封存吧?”
刘墉如遭雷击,身体剧晃!兵部绝密!七皇子如何知晓?!
“轰——!”
奉天殿彻底炸锅!细节、特征、绝密档案…远超“巧合梦呓”!
太子胤承乾、三皇子胤承烈如被扼喉,斥责卡在嗓中,脸色青白。
胤天宏缓缓站起。高大身躯投下巨大阴影。震怒消失,前所未有的凝重审视取而代之。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眼,如幽深寒潭,死死锁住阶下依旧睡眼朦胧、仿佛对滔天巨浪浑然不觉的儿子。
无形的风暴在死寂余烬中无声咆哮。所有人的心被名为未知的冰冷巨手攥紧。胤云逍慵懒一“梦”,己化作撕裂朝堂穹顶的惊蛰初雷!余音,在奉天殿森严的梁柱间,久久回荡,预示着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