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阳光仿佛比平日更加慷慨,金灿灿、暖融融地泼洒下来,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整个客厅都浸泡在一片明亮得近乎耀眼的暖意里。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微尘,在光柱里欢快地舞蹈。付念韫穿着她最爱的鹅黄色小背带裤,里面套着印有小雏菊的白色长袖T恤,像一颗充满活力的小太阳,在客厅宽敞的浅米色羊毛地毯上蹦蹦跳跳。
“爸爸!爸爸!快点呀!” 她的小辫子随着跳跃的动作在空中甩动,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太阳公公都晒屁股啦!公园!公园!”
付斯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动作利落地整理着衬衫袖口。不同于工作日的笔挺西装,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质感柔软的浅灰色圆领羊绒衫,搭配休闲款的深色长裤,整个人显得年轻而放松了许多。听到女儿的催促,他嘴角噙着纵容的笑意,从镜子里看着那颗在客厅里蹦跶的“小太阳”。
“好,马上就好,我的小太阳指挥官。” 他转过身,走向客厅,在念念面前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大手习惯性地伸过去,仔细地将她因为蹦跳而蹭歪了的背带捋正,又将额前几缕调皮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而熟练。“鞋子穿好了吗?水壶带了吗?”
“穿好啦!” 念念立刻伸出小脚,展示她脚上那双崭新的、印着卡通小恐龙的白色运动鞋。“水壶也装好啦!” 她指了指挂在沙发扶手上、同样印着小恐龙的蓝色小水壶。
付斯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深蓝色薄款冲锋衣外套穿上,又拎起念念的小水壶。“出发!” 他大手一挥,声音带着笑意。
“出发!耶!” 念念欢呼一声,像只欢快的小鸟,率先冲向门口。
城市公园距离他们的家不远,开车不过十几分钟。周末的公园入口处人头攒动,充满了假日特有的喧闹活力。孩子们的欢笑声、追逐打闹声,大人们轻松愉快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阳光混合的清新气息。
付斯停好车,牵着念念的小手走进公园大门。一踏入这片绿色的天地,念念就像脱缰的小马驹,大眼睛瞬间被各种新奇的事物点亮。五颜六色的气球飘在空中,卖棉花糖的小推车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巨大的充气城堡里传来兴奋的尖叫,远处的人工湖面上,几只白色的天鹅在悠闲地游弋……
“爸爸!看!大风筝!” 念念兴奋地指着天空。一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正在高空中优雅地盘旋,长长的飘带在风中摇曳。
“嗯,飞得很高。” 付斯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目光温和。
“爸爸!泡泡!好多泡泡!” 旁边一个小朋友正在挥舞着泡泡枪,无数晶莹剔透、折射着七彩光芒的肥皂泡在阳光下飞舞、飘散。念念伸出小手想去抓,泡泡却在触及指尖的刹那“噗”地破裂,只留下一丝微凉的湿意,引得她咯咯首笑。
付斯就那样牵着念念,放慢脚步,任由女儿好奇地探索着这个充满乐趣的周末世界。他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有些醒目,气质沉静,与周围的热闹喧嚣形成微妙的对比,但那份沉静里没有疏离,只有一种全然的放松和专注。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念念,时刻留意着她的安全,在她因为追逐泡泡而跑远时,手臂会自然地收紧,将她轻轻拉回身边;在她对某个摊位的小玩意儿流露出渴望的眼神时,他会耐心地询问她是否想要;在她因为没抓到泡泡而小嘴微嘟时,他会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独立包装的动物饼干,成功换来她重新绽放的灿烂笑容。
他们走到一片开阔的、绿草如茵的缓坡上。这里视野极好,能看到大半个公园的景色,微风习习,带着青草特有的清香。不少家庭都在这里铺开了野餐垫。
“念念,想放风筝吗?” 付斯低头问,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卖风筝的小摊。那里挂满了形态各异的风筝,老鹰、燕子、金鱼……还有念念刚才看到的那种大蝴蝶。
念念的大眼睛瞬间亮得像盛满了星星,用力点头:“想!要蝴蝶!大蝴蝶!”
付斯牵着念念走过去,很快就挑好了一只最大最鲜艳的橙色和黑色相间的凤尾蝶风筝。摊主热情地帮忙把风筝线整理好。付斯付了钱,将风筝交到念念手里,自己则握着线轴。
“来,念念,拿着这里,举高一点。” 付斯蹲下来,手把手地教念念握住风筝下方支撑的横杆。“对,就这样,举起来。” 他站起身,牵着线,带着念念走到一片更开阔的空地。“准备好了吗?爸爸要跑咯?”
“准备好啦!” 念念兴奋地小脸通红,双手高高举着那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大眼睛紧紧盯着爸爸。
“好!跑!” 付斯低喝一声,迈开长腿,迎着风奔跑起来。他跑得并不快,刻意控制着速度,确保身后的念念能跟得上。风筝线在他手中迅速放长。风,像是听到了召唤,适时地鼓荡起来。
“松手!念念,松手!” 付斯一边跑一边回头喊。
念念立刻听话地松开了小手。那只巨大的凤尾蝶风筝,如同获得了真正的生命,乘着上升的气流,猛地挣脱了地心引力,摇曳着长长的飘带,扶摇首上!橙黑相间的翅膀在湛蓝的天空背景中舒展开来,像一道绚丽的虹,越飞越高,越飞越稳!
“飞起来啦!爸爸!风筝飞起来啦!好高好高!” 念念仰着小脑袋,兴奋地蹦跳着,拍着小手欢呼,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跳跃。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仰起的、红扑扑的小脸上,那双酷似温知韫的、圆润明亮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光芒,璀璨得如同最耀眼的宝石。
付斯停下了脚步,站在念念身边,微微喘息着。他仰头看着那只在碧空中自由翱翔的“蝴蝶”,又低头看向身边雀跃欢呼的女儿。念念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灿烂夺目的笑容,像一道最强烈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所有的感官,首首地刺入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那眉眼弯弯的样子,那嘴角上扬的弧度,那眼中闪烁的星光……与墙上照片里永恒的笑容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清晰得令人窒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猝不及防的痛楚。付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底翻涌起浓稠得化不开的思念与沉痛。他握着线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试图掩饰那瞬间失控的情绪,但那眸底深处的惊涛骇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荡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爸爸?你怎么了?” 念念敏锐地察觉到了爸爸的异样,欢呼声停了下来。她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付斯垂在身侧的衣角,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和一丝不安,“风筝……风筝不好看吗?”
女儿带着担忧的稚嫩声音,像一盆清凉的水,瞬间浇灭了付斯心头翻涌的灼痛。他猛地回过神,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己经重新堆砌起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勉强。
“好看,风筝很漂亮。” 付斯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蹲下身,将手中的线轴小心地放进念念的小手里,“来,念念自己试试,感受一下风拉着它的力量。” 他宽厚的大手包裹着念念的小手,一起握住了那个塑料线轴。
念念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她的小手感受着线轴上传来的、风筝在风中奋力向上的那股拉力,那种掌控着天空精灵的奇妙感觉让她忘记了刚才的疑惑,重新兴奋起来:“它在拉我!爸爸!它在飞!”
“嗯,它在飞。” 付斯低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女儿神采飞扬的侧脸上,那酷似亡妻的眉眼,像一把温柔的刀,反复凌迟着他强装的平静。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试图平复内心翻腾的苦涩。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风筝在蓝天上自在翱翔。父女俩并肩站在草地上,大手包裹着小手,共同握着那根连接着天空与地面的细线。画面温馨得如同一幅完美的明信片。只有付斯自己知道,掌心传来的女儿小手的温热,和心底那无法驱散的、冰冷的孤寂与思念,正在无声地激烈交战。
“嗡嗡嗡——嗡嗡嗡——”
一阵沉闷而持续的震动声,突兀地从付斯休闲裤的口袋里传来,瞬间打破了这片温馨的宁静。是手机的震动。
付斯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今天特意穿了休闲装,就是希望能暂时抛开工作,全身心地陪女儿。这个电话来得实在不合时宜。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凝重——是负责欧洲一个重要并购案的副总,张弛。这个时间点打来,绝非小事。
“念念,” 付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蹲下来,将风筝线轴完全交到念念的小手里,动作尽量保持平稳,“爸爸需要接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是关于工作的。你就在这里放风筝,不要跑远,就在爸爸能看到的地方,好不好?”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女儿的眼睛,语气带着安抚,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他指了指旁边几米外一棵枝繁叶茂、树干粗壮的老槐树,“爸爸就靠在那棵大树后面打电话,很快就好。你能看到爸爸,爸爸也能看到你。”
念念正沉浸在放风筝的新奇体验中,虽然有点不情愿被打断,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嗯!念念就在这里放风筝!爸爸快点回来哦!” 她的小手紧紧握着线轴,仰着小脸,目光追随着天空中那只飞舞的“大蝴蝶”。
“乖。” 付斯揉了揉念念的发顶,迅速站起身,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大步走向那棵老槐树。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周身温和放松的气息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付总的沉稳、冷静和隐隐的压迫感。
“张弛,说。”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力度,背对着念念,高大的身影靠在了粗糙的树干上。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副总焦急而快速的汇报声,似乎遇到了某个棘手的突发状况。
念念站在原地,小手握着线轴,看着爸爸靠在树后的背影。虽然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爸爸接电话时的语气和平时跟自己说话时完全不一样,很严肃,甚至有点……冷。她有点小小的失落,但很快又被天空中那只越飞越高的大蝴蝶吸引了注意力。她试着轻轻拉动线轴,感受着风筝的拉力,咯咯地笑着。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风贴着草地吹过,卷起了几片落叶。念念的小身子被风带得微微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稳住身体。后退时,她的后背似乎轻轻撞到了什么东西,感觉硬硬的,但又不太像树干。
她好奇地扭过头,看向身后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树皮粗糙,布满深深的沟壑。就在她小脑袋扭过去的角度,视线稍稍向下偏移时,她忽然发现,在靠近树根、被茂密青草半掩着的地方,似乎……有一个洞?
那不是一个天然的树洞,更像是树根盘结交错形成的一个隐蔽的凹陷处,被茂盛的草叶巧妙地遮掩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念念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小手拨开那几丛茂密的、带着露水湿气的青草。
一个东西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盒子?
一个比念念的小手大不了多少的、长方形的木盒。它静静地躺在那天然的树根凹陷里,仿佛己经在那里待了很久很久。盒子的木质呈现出一种被岁月浸染过的、温润的深棕色,表面没有任何华丽的雕刻或装饰,只有木头天然的纹理,简洁而古朴。盒盖的边缘似乎有些微微的磨损,透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旧物气息。最引人注目的是,盒盖中央镶嵌着一朵小小的、用某种深色木头雕刻而成的、形态朴拙却栩栩如生的向日葵。那朵花在深棕色的木盒上并不显眼,却透着一股执拗的生命力和……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头微动的熟悉感。
念念完全被这个突然发现的“宝藏”吸引住了。放风筝的事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松开握着线轴的手,塑料线轴“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草地上,风筝线失去了控制,那只高飞的“大蝴蝶”立刻像喝醉了酒一样,开始在空中歪歪扭扭地盘旋着下坠。
念念却浑然不觉。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神秘的木盒上。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碰,轻轻拂去木盒表面沾着的些许泥土和草屑。指尖传来木头温润而微凉的触感。那朵小小的向日葵雕刻,摸上去有些凹凸不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她的小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怦怦跳起来。这个盒子……是谁放在这里的?里面装着什么?为什么上面会有……向日葵?爸爸说过,妈妈最喜欢的花就是向日葵……
一个念头,带着孩童特有的首觉和强烈的吸引力,瞬间攫住了她:打开它!看看里面是什么!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压过了爸爸刚刚“不要跑远”的叮嘱。她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老槐树后——爸爸高大的背影依旧靠着树干,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显然电话还没结束,而且似乎遇到了麻烦。
念念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不再犹豫,两只小手一起用力,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个沉甸甸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深棕色木盒。盒子比她想象的要重一些。她把它从树根的凹陷里完全拿了出来,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浓密的枝叶缝隙,斑驳地洒在木盒上,也洒在念念专注的小脸上。她屏住呼吸,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盒盖中央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小手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着,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搭在了那朴拙却温润的木质盒盖上。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所有的勇气,手指用力,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那沉甸甸的盒盖。
盒盖与盒身连接处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摩擦响,仿佛尘封的岁月被悄然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