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巷尾的寒意仿佛还凝在骨髓里,马车己然碾过皇城根下冰冷的石板路。
苏妙妙蜷缩在角落,指尖残留着绒布被灼穿的焦糊味,胸口那破布而出的玉屑虽被墨宸强行用一方寒玉盒封住,却仍隔着玉盒传来灼人的脉动,像揣了颗不安分的小太阳,固执地牵引着她看向金銮殿顶那片藏有活体月见草的诡异龙鳞。
“裁缝铺,让我管裁缝铺?!”
昭华公主那骄横的嗓音和“霓裳局”三个字在她脑中嗡嗡回响,与胸口玉屑的脉动搅作一团乱麻。
她偷偷觑了一眼旁边闭目养神、周身寒气比万年玄冰还盛的墨宸,那句“本王的狐狸执掌霓裳局”的回音仍在车厢里飘荡。
“老板,你确定不是派我去当活靶子吗?”她心里哀嚎。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戒备森严的宫门前。朱漆高门,金钉闪耀,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霓裳局。空气里弥漫着混杂昂贵丝线、熏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霉味的气息。
刚下车,一个身着靛蓝宫装、发髻一丝不苟、颧骨高耸的中年嬷嬷便带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女迎了上来。
她目光如刀,在苏妙妙身上扫过,尤其在那对努力想藏进发髻却仍支棱着的狐耳上停驻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极刻板的弧度,敷衍地福了福身:“老奴赵氏,恭迎苏…掌司。”
那“掌司”二字,说得又轻又飘,满是不屑。
墨宸连眼皮未抬,只对追影吩咐:“守着她。”便径首越过赵嬷嬷,走向霓裳局深处,玄色衣袍带起的冷风让赵嬷嬷脸色微变。
苏妙妙硬着头皮,在赵嬷嬷和宫女们或探究、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踏进了霓裳局的大门。
扑面而来的是堆积如山的各色绫罗绸缎,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彩色绒毛。数十架巨大的织机排列在宽敞大厅,机杼声单调沉闷。
成排的绣娘坐在窗边,埋首于绷紧的绣架,银针翻飞,动作娴熟却透着麻木的死气。整个霓裳局,宛如一台庞大精密的机器,华丽,冰冷,毫无生气。
赵嬷嬷跟在苏妙妙身后半步,声音平板地介绍:“掌司大人,此处乃织造间,专供宫中贵人常服。那边是绣坊,负责礼服刺绣。后头是库房与浆洗熨烫之处…”
她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桃红比甲、眉眼灵动的年轻绣娘捧着堆满华丽布料的托盘匆匆走过,险些撞上苏妙妙。
赵嬷嬷脸色一沉,厉声呵斥:“小蹄子!没长眼吗?冲撞了掌司大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那绣娘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托盘里的布料散落一地。
苏妙妙赶紧摆手:“没事没事!快起来!”她弯腰想去帮忙捡。
“掌司大人!”赵嬷嬷尖利的声音阻止了她,“这等粗活,自有下等宫人来做!您身份尊贵,莫要失了体统!”
她眼神凌厉地扫向旁边两个缩着脖子的宫女,“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干净!把这不懂规矩的东西拖下去,掌嘴二十!”
“嬷嬷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桃红比甲绣娘吓得连连磕头。
苏妙妙眉头紧皱:“至于吗?一点小事就掌嘴?这老虔婆是给我下马威呢!”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掌司”的威严:“咳…那个,赵嬷嬷,不知者不罪,这次就算了。让她把东西收拾好,该干嘛干嘛去。”
赵嬷嬷脸上刻板的笑容更深了,眼底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掌司大人心善。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人人都如此懈怠,霓裳局的体面何在?”
“体面是衣服给的,不是打人打出来的。”苏妙妙忍不住顶了一句。她不再理会赵嬷嬷铁青的脸色,蹲下身,亲自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布料。
触手是冰凉滑腻的触感,几匹布料都异常华美,一匹是流光溢彩的孔雀蓝妆花缎,一匹是娇嫩欲滴的桃红云锦,还有一匹,苏妙妙的手指顿住了。
那是一匹素白如雪的鲛绡纱,轻薄得如同烟雾。
然而,就在这纯净的白色之下,当她的指尖无意中拂过布料边缘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清冷微甜气息,如同月夜下悄然绽放的昙花,悄然钻入她的鼻腔!
月见草的气息!
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昂贵的熏香和丝线本身的味道所掩盖,但苏妙妙对这种味道太敏感了!
从诏书压痕,到鬼市干草,再到胸口玉屑的疯狂渴求,这气息如同刻进了她的骨髓!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强压下脸上的异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那匹鲛绡纱捡起,指尖却在那沾染了气息的边缘不着痕迹地多了几下。
“这料子是要做什么?”她状似随意地问还跪在地上的桃红比甲绣娘。
绣娘怯生生地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赵嬷嬷,小声道:“回…回掌司大人,是…是昭华公主殿下点名要的…‘流云霞’衣料…用来裁制…祭天礼服的…内衬…”
“祭天礼服?!”苏妙妙眼皮一跳。
“哼,”赵嬷嬷冷哼一声,插话道,“公主殿下何等尊贵,祭天礼服乃重中之重!自然要用最好的料子!这‘流云霞’鲛绡,乃南海贡品,轻若无物,价值千金!岂容半点差池?还不快滚下去做事!”
绣娘如蒙大赦,抱着布料仓皇退下。
苏妙妙看着那抹桃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织机间,又看了看手中那匹看似纯净无瑕的鲛绡纱,心中的疑云如同这宫里的雾气,越来越浓。
月见草染过的布料,给昭华公主做祭天礼服内衬?这背后…
“掌司大人,”赵嬷嬷刻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请随老奴去您的值房。堆积的账册、待批的料单、还有各宫娘娘催要的新衣式样,可都等着您过目呢!”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所谓的掌司值房,不过是一间堆满了卷宗、布料样本和灰尘的狭小隔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几乎被淹没在纸山里。
苏妙妙刚坐下,赵嬷嬷就指挥着两个宫女吭哧吭哧地搬来两大摞比她还高的陈旧账册,“砰”地砸在书案仅存的空位上。
“这是近三年的出入库明细,请掌司大人三日之内核对完毕,呈送内务府。”赵嬷嬷皮笑肉不笑。
苏妙妙看着那两座散发着霉味的“大山”,眼前一黑:“三天?这老虔婆是想累死我然后独揽大权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掀桌的冲动。行,玩阴的是吧?本掌司奉陪到底!
她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晦涩的名目看得她头晕眼花。
翻了几页,她“啪”地一声合上账册,在赵嬷嬷略带得意的目光中站起身,径首走向值房外的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