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梨庐，晚秋傍晚。
暖阁内烛火摇曳，窗外两株粗壮的梨树，在幽暗里浮出轮廓来，像一幅被泼墨浸染的浓重剪影。
苏落念今日归家格外早，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红晕。
她甚至没顾上换下外出时那身素雅的妃色长裙，也未像往常般立刻扑向工作台，而是罕见地主动坐到云景澄身侧。
云景澄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处理完公务的疲惫尚未完全消散。
察觉到她的靠近和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睁开眼，略带诧异地看向她。
只见苏落念眸光明亮如星，唇边噙着一抹难以抑制的笑意，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一般。
她急切地拿起纸笔，娟秀的字迹带着一丝雀跃：
“大人，今日铺中来了一位远商，姓赵，专营各地玉石！”
云景澄眉梢微挑，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看着她：
“哦？寻到好玉料了？”
他只当她得了新奇的玉料。
苏落念用力摇头，眼中闪烁着更亮的光芒，继续写道：
“非是玉料！这位赵老板见识广博，言及云南腾冲所产翡翠，碧如春水，翠滴；
青海昆仑山所出玉料，温润如脂，色泽纯净如雪山明月……皆是江南青琅釉脂玉所不及之美！”
她的描述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向往。
写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更重要的想法。随即落笔，字迹更加坚定有力，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赵老板告知，下月初，他将亲自率队前往云南青海采玉，往返需十日有余。”
“妾身……妾身想随赵老板的商队一同前往！”
写完这最后一句，她抬起那双璀璨生辉的眸子，紧紧地充满期盼地望着云景澄。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温顺或专注，而是一种燃烧着火焰般的渴望——
对更广阔天地对未知美玉对亲手触碰玉石源头提升技艺的强烈渴望！
这份渴望如此耀眼，甚至让她清冷绝色的容颜都增添了几分逼人的充满生命力的光彩。
云景澄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凝固了！
他原本放松的身体骤然绷紧，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阿念，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脸上，试图确认自己是否看错了那纸上的字迹。
随商队远行？去云南青海？十日有余？！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云南青海路途何止两三日？山路崎岖，盗匪横行，瘴疠之地，诡谲莫测！
她一个弱质女流，虽有护卫，但深入险地采玉，岂是儿戏？
光是想象她可能遭遇的危险，就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随商队出行，风餐露宿，与一群陌生男子同行十数日！
即便戴着帷帽，她那通身的气度如何遮掩？
一旦暴露太守夫人的身份，或是引来宵小觊觎，后果不堪设想！他绝不允许她置身于这种潜在的危险和流言蜚语之中！
况且十日有余！这比她在雕玉阁耗费的“五个时辰”要漫长得多！
这意味他要整整十日见不到她，无法确认她的安危，无法感知她的喜乐！
光是想到这空落落的梨庐，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块！
更何况，她这一去，心思岂不是更要被那些冰冷的石头彻底占据？他与她之间好不容易缓和的情感，是否又要生疏？
如今她不再满足于江南一隅的青琅釉脂玉！她想要云南的翡翠、青海的昆仑玉！
这“雕玉阁”俨然己经成为她心中比梨庐比他更重要的存在！
这铺子开下去，她的心恐怕会越飞越远！
无数个拒绝的理由在他脑中翻滚咆哮，每一个都如同沉重的枷锁，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严厉的否决！
然而，当云景澄锐利的目光再次撞上苏落念那双眼睛时——
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并未因他的震惊而减弱半分！
那是一种纯粹的热烈的对探索未知和追求技艺巅峰的渴望！
这种光芒，他曾在除夕夜她答应调养身体时见过，在“雕玉阁”开张时见过，在她专注雕琢时见过，
但从未像此刻这般炽盛！这光芒让她整个人都鲜活生动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份渴望背后的东西：
她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提升，想要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亲手触碰玉石的源头。
这是一种匠人的执着和上进心。
她不再仅仅是倚靠他的菟丝花，她渴望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土地，用自己的双眼去发现美玉，实现自己的价值。
她选择回来与他商量，而不是先斩后奏，这本身便是一种信任和尊重。
拒绝她？他当然可以！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轻易否决这个“荒唐”的请求。
可是，看着她眼中那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因为他的拒绝而瞬间熄灭，看着她重新变回那个温顺却失去活力的瓷娃娃……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受。
那份因她被冷落而产生的不满和悔意，此刻竟被一种更复杂的怜惜与纠结所取代。
他不想折断她好不容易展开的翅膀，却又无法容忍她飞向不可预测的危险高空。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云景澄紧绷的侧脸和苏落念殷切期盼的眼眸。
云景澄久久地凝视着她，深邃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担忧、不舍、占有欲、怜惜、挣扎……种种情绪激烈地碰撞着。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紧抿着薄唇，缓缓移开了视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苏落念，望着窗外初春夜色里梨树朦胧的轮廓。
高大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他没有说出那个“不”字。 但也没有说出那个“好”字。
这份沉默，比首接的拒绝更让苏落念忐忑不安。
她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她明白，这件事远非她想象中那般简单，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仅仅是她对玉石的渴望，更有他深重的顾虑和无言的权威。
梨庐的晚秋之夜，暖阁烛火摇曳，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苏落念的事业野心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而云景澄内心的风暴，正在无声的沉默中酝酿。
这场关于远行采玉的“商量”，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拉始，真正的拉扯与抉择，才刚刚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