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军用吉普咆哮着碾过坑洼的省道,卷起的黄尘如同一条愤怒的土龙,扑打在车窗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车内,气氛比车外的扬尘更加凝重。叶世斌紧握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档案库火场留下的灼伤疤痕在颠簸中隐隐作痛。
他下颌绷紧,目光锐利如鹰隕,穿透前挡风玻璃上不断累积又不断被雨刮器扫开的尘幕,死死盯着通往魏阳市的方向。
副驾上的林雅静,膝头摊开着那两本边缘焦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病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王丽”病历上那个被刮擦过的“周二栋/周国栋”签名,以及被潦草修改的“剖宫产”记录,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灰蒙蒙的北方田野。
每一次颠簸,都像颠簸在她早己支离破碎的心上。寻找那个叫“王丽”的女人,寻找那个签名混乱的“周X栋”,寻找那1%渺茫却足以颠覆一切的可能,成了支撑她不被绝望彻底吞噬的唯一支柱。
苏三旦和叶璇留在了临江,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粗粝的噪音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02
魏阳市滨河医院的老楼,比临江的更加破败陈旧。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体,像生了癞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消毒水混合着陈旧药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
叶世斌和林雅静踏进门诊大厅,嘈杂的人声和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们首奔院办,却被指引着七拐八绕,最终在一间挂着“公共关系科”牌子的办公室门前停下。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味混杂着打印机的油墨味冲入鼻腔。
办公桌后,一个烫着夸张波浪卷发、涂着鲜艳唇膏的中年女人抬起头,她胸牌上写着“主任:吴美玲”。她正用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绿萝的枯叶。
“你们找谁?”吴美玲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慵懒腔调。
叶世斌将军官证和那两本焦黑的病历放在她堆满化妆品和文件的桌面上。“查档案。1992年6月15日,妇产科,产妇林雅静,以及同期一位化名‘王丽’、真实姓名可能叫王淑芬的产妇,魏阳市榆树沟乡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打印机单调的嗡鸣。
吴美玲修剪枯叶的手顿住了。她终于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军官证,又落在两本散发着焦糊气、明显经历过火灾的病历上,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随即堆起一个职业化的、滴水不漏的笑容。
“哎呀,首长,林同志,快请坐请坐!”她热情地起身让座,动作夸张,波浪卷发随之晃动。“您二位这…风尘仆仆的,不容易啊!喝点水!”她麻利地倒了两杯水,塑料杯壁上还沾着水渍。
“档案。”叶师兵没动,也没看那水杯,只吐出两个字。
“档案?哦,您说92年啊!”吴美玲一拍脑门,表情浮夸地为难起来,“我的好首长,我的好同志!那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快三十年啦!我们医院搬过两次家,老档案…唉!”她重重叹了口气,摊开手,“管理跟不上,丢的丢,烂的烂,十不存一啊!您看您这两本,”她指了指桌上的病历,语气带着刻意的惋惜,“能保存下来,都是奇迹了!其他的,怕是早进了造纸厂的浆糊池喽!”
“浆糊池?”林雅静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吴主任,这关系到两条人命!我儿子等着肝救命!求求你,再找找!任何线索都好!当时的值班护士?同病房的产妇?有没有可能找到?”
“唉!林同志,您的心情我理解!”吴美玲脸上堆满了同情,身体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拉开了一点距离,“可这…这太难了!当年的老职工,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剩下的,谁还记得三十年前的事?同病房的产妇?”她摇摇头,“就更别想了!人海茫茫,去哪里捞针?再说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诿,“就算找到又能怎样?都过去那么久了,记忆也会出错嘛!万一弄错了,岂不是平白给人添堵?我看啊,”她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为你们好”的诚恳,“不如向前看?现在医学发达,孩子治病要紧,我们医院可以帮忙联系更好的专家……”
“我们只要档案,或者知情人的线索。”叶世斌打断她,声音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地刺向吴美玲躲闪的目光,“滨河医院有责任提供!这是医疗事故调查的必要环节!”
“事故?!”吴美玲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惊怒,“首长!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滨河医院几十年金字招牌!哪来的事故?您有证据吗?就凭这两本…烧过的病历?”她指着病历的手指微微发抖,“年代久远,纸张损毁严重,上面的信息真伪都难辨!谁知道是不是保存不当,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叶世斌缠着纱布的手,金丝眼镜反着冰冷的光。
“你!”林雅静气得浑身发抖。
叶世斌按住妻子的手,盯着吴美玲,一字一句:“有没有事故,查过才知道。阻碍调查,就是包庇。”
吴美玲脸色变了变,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重新挂上那副职业假笑:“首长言重了!我们绝对配合!绝对配合!这样,您二位先回去等消息?我这就安排人去库房‘仔细’翻翻,再‘尽力’联系一下可能知情的老同志!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您!留个电话?”她拿起笔,作势要记。
叶世斌和林雅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冰冷和了然。这“等消息”,无异于石沉大海。
03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绝望与坚韧的拉锯战。叶世斌和林雅静如同钉子般楔在了滨河医院。没有吴美玲的“配合”,他们就自己找。
叶世斌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从卫生系统到地方武装部,施加压力。林雅静则像个不知疲倦的幽灵,穿梭在医院的各个角落:老职工活动中心、退休办、甚至医院后面破败的家属院。
冷眼、推诿、闭门羹是家常便饭。记忆在岁月中模糊,人情在推脱中淡漠。他们像在挖掘一座被刻意掩埋的坟墓,每一次下铲,都只带起更多的尘埃和失望。
终于,一个住在医院家属院最角落平房里的、当年妇产科的清洁工老孙头,在叶世斌递上一条好烟并承诺绝不牵连他后,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回忆的光。
“92年…6月…”老孙头嘬着没点火的烟斗,眯着眼,“妇产科东头…三间大病房…那年头,生娃的多,挤得很…”他努力回忆着,“你们要找的…那个姓林的军属?有印象!一个人来的,怪可怜…当时她住靠窗那张床…同病房的…”他掰着手指头,“靠门那床,生了个丫头,哭得可响…中间床,也是个丫头,瘦叽叽的…最里面那张床,也是丫头…那天下午生的,哭得撕心裂肺,她男人嫌吵,还跟护士拌过嘴…”
“都是女孩?”林雅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都是丫头!”老孙头肯定地点点头,“没错!我记得清楚!那天就她一个生小子的!动静最大!哭得屋顶都快掀了!”他指了指林雅静,随即又想起什么,“哦,不对!还有一家!不过不在这个病房!”
林雅静和叶世斌的心猛地提起。
“是剖的!”老孙头压低声音,“那天快半夜了,手术室推出来的!两口子,男的…看着蔫头耷脑的,女的…啧,一脸凶相,不好惹的样子。孩子也是小子,但哭起来跟猫叫似的,有气无力。他们住…住走廊西头那间小单间!那会儿单间少,得有关系或者…加钱!他们好像就是加钱住的!”他努力回忆着,“男的姓…姓周?叫啥栋…周三栋?还是周国栋?记不清了…女的…好像…听护士叫过…王…王什么芬?王淑芬?对!王淑芬!魏阳那边口音,挺重的!”
周三栋?周国栋?王淑芬!魏阳口音!
这几个词像电流一样击中林雅静和叶世斌!与病历上那个被篡改的签名、模糊的地址对上了!
“错抱?跟那家?”老孙头听了他们的猜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难!太难了!都不是一个病房!娃抱出来洗澡啥的,也不是一趟!再说了,那家小子一看就病恹恹的,跟林同志家那大胖小子差远了!护士们再马虎,也不能弄混这个吧?”他摆摆手,“可能性太小了!太小了!”
可能性再小,也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对于即将被绝望溺毙的林雅静来说,1%就是100%的希望!
几经辗转,通过武装部一个老战友拐弯抹角的关系,他们终于从一个早己调离的医院后勤人员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拼凑出一个可能的、王淑芬娘家的地址——魏阳市榆树沟乡周家洼村。甚至,费尽周折,弄到了一个归属地是魏阳的、疑似王淑芬本人的手机号码。
拿到号码的那一刻,林雅静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叶世斌站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医院后巷逼仄的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酸腐味。林雅静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按下了那串数字,拨通。
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嘟——”都像重锤敲在心上。时间被无限拉长。
终于,电话接通了。
“喂?”一个带着浓重魏阳口音、略显沙哑的女声传来,背景音里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搓麻将声。
“您…您好,”林雅静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请问…是王淑芬女士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麻将声似乎停了。“你谁?”声音带着警惕。
“我是林雅静。28年前,1992年6月15日,我们都在临江的滨河医院妇产科生孩子,您还记得吗?”林雅静语速加快,心脏狂跳,“我的孩子是顺产,您的是剖腹产。我们…我们的孩子…有可能…有可能当时抱错了!我的儿子现在病得很重,需要找到他的亲生父母救命!求求您,我们能不能见面谈一谈?做个鉴定也行!求您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长达半分多钟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像毒蛇在暗处吐信。这沉默如此沉重,压得林雅静几乎窒息,她紧紧抓住叶世斌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他的外套里。
就在林雅静以为信号断了的时候,电话那头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利刺耳、充满怨毒和恐慌的咆哮:
“我病了!我快死了!你们别来找我!晦气!等我死了你们再来找我吧——!”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急促,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将林雅静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如豆的希望之火,狠狠浇灭。她僵在原地,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冷僵硬,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灭顶的绝望。那句恶毒的诅咒“等我死了你们再来找我吧!”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叶世斌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灼伤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盯着妻子瞬间灰败的脸,又看向手机屏幕上那串冰冷的号码,眼底翻涌起比档案库大火更炽烈、更冰冷的怒焰。
吴美玲办公室紧闭的门窗缝隙里,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如释重负的轻哼。巷子深处,一只野猫窜过,撞翻了一个空罐头瓶,发出刺耳而空洞的噪音,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