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上官灵月主仆二人前脚刚踏入尚书府的大门，后脚京兆尹便带着人，将城西那条无名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众地痞无赖，连同那个被打晕的车夫，一个不落地全被捉拿归案。
消息传回尚书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上官宏听闻此事，当场摔碎了一方他最心爱的端砚，气得浑身发抖。他不是气那些地痞，而是气自己的后院，竟然出了这等刁奴恶仆，甚至敢对他的嫡女下此毒手！更让他感到后怕和庆幸的是，此事竟牵扯出了靖王萧玄风！
靖王是何等人物？那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亲弟，手握重兵，性情冷僻，杀伐果决，是整个大周王朝谁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自己的女儿，不仅被靖王所救，还得了一块代表着王爷亲临的令牌！
这其中蕴含的意义，让上官宏这个官场老油条，都忍不住心惊肉跳，浮想联翩。
他当即下令，将柳氏叫到书房，关起门来，便是一顿前所未有的痛骂。
柳氏自然是矢口否认，哭得梨花带雨，赌咒发誓此事与她和婉儿绝无关系。但上官宏此刻哪里还信她？他虽无证据，但已然认定了此事是后宅妇人嫉妒所为。他虽碍于柳家颜面，不能将柳氏如何，但却直接下令，将揽月轩的所有下人，全部拖出去重打了三十大板，并悉数发卖，给上官婉儿换了一批他亲自挑选的、老实木讷的仆妇。
这一番雷霆处置，几乎是变相地将上官婉儿彻底圈禁了起来，也让整个尚书府的下人，都看清了风向。
曾经备受冷落的浣星苑，如今门庭若市，人人敬畏。而曾经风光无限的揽月轩，则变得门可罗雀，死气沉沉。
对于这一切，上官灵月都只是冷眼旁观。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柳氏还是尚书府的当家主母，只要上官婉儿那颗嫉妒的心还在跳动，她们的争斗，就远未结束。
她在自己的院子里，安心地调养着。每日除了锻炼和看书，便是研究那块靖王令牌。令牌本身并无奇特之处，但她却凭借着特工的敏锐直觉，隐隐感到此物绝非“信物”那么简单。
三日后，一封来自宫中的烫金请柬，送到了她的案头。
是皇后娘娘举办的“琉璃夜宴”。
这是一场规格极高的宫宴，受邀者非富即贵，皆是京中四品以上大员的家眷及皇室宗亲。往年，这种场合，尚书府的代表，从来都只有柳氏和上官婉儿。
而今年，请柬上，却指名道姓地，添上了“嫡长女上官灵月”的名字。
上官灵月看着那张请柬，眸光微闪。
她知道，这是诗会带来的后续效应。她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宫中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耳中。这位以贤德和喜爱才学著称的国母，想必是对她这个能作出“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也是一个信号。一个她正式踏入大周王朝权力核心圈的信号。
柳氏接到旨意时，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又不敢违抗。她只能强颜欢笑，亲自为上官灵月准备赴宴的衣物首饰，那副憋屈的模样，让浣星苑的下人们看了，都暗爽不已。
上官灵月并未拒绝柳氏的“好意”。她坦然地收下了那些华贵的衣裙和珠宝，却在赴宴那日，依旧选择了一件自己修改过的，样式简单却质地精良的湖蓝色长裙。
这件裙子，既不会像之前那般寒酸，引人轻视；又不会过分华丽，显得张扬。裙子的领口和袖口，被她别出心裁地用同色系的丝线绣上了几朵小小的浪花纹样，平添了几分灵动与雅致。
她依旧没有在脸上涂抹厚重的脂粉，只是用自己调制的药膏，让肤色看起来比之前匀净了一些。那块红斑，在精心调理下，颜色已淡化不少，变成了一种浅褐色，虽仍显眼，却不再那么狰狞可怖。
她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那个沉静淡然的自己，缓缓地，将那块刻着“靖”字的黑色令牌，贴身藏好。
今夜的皇宫，注定不会平静。
……
皇宫，御花园，琉璃阁。
琉璃阁是宫中专门用来举办高规格宴会的场所，整个楼阁以名贵的金丝楠木搭建，窗户上镶嵌着从西域运来的彩色琉璃，在夜晚烛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当上官灵月跟在柳氏身后，踏入这片璀璨之地时，瞬间便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她投来。
那些目光，比沁芳园诗会时，更加复杂，更加露骨。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有不屑，甚至还有……几分若有似无的敌意。
她就是那个上官灵月？那个作出“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女子？
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嘛。长得这般丑陋，也配称才女？
定是抄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孤本，拿来哗众取宠罢了！
各种各样的心声，仿佛能穿透空气，刺向上官灵月。
她却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跟着柳氏，走到自家席位前，安静地坐下。她的坐姿端正，脊背挺直，任凭周围的目光如何如芒在背，她自岿然不动。
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让一些原本想看她笑话的贵女，都不由得暗自心惊。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贵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上官婉儿今日也来了，她恢复了往日温婉动人的模样，正被一群小姐妹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她们时不时地朝上官灵月的方向瞥上一眼，随即发出一阵压抑的、饱含讥讽的笑声。
“婉儿，你那个姐姐，胆子可真大，这种场合也敢来。”李嫣然依旧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尊容，就不怕污了皇后娘娘的眼吗？”
上官婉儿眼中闪过一丝怨毒，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李姐姐，你别这么说。姐姐她……毕竟是嫡女，又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来的。”
“哼，什么嫡女！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丑八怪罢了！”另一个贵女不屑地说道，“婉儿你放心，今晚，我们定要让她知道知道，这皇家的宴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
她们的窃窃私语，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又怎能逃过上官灵月那经过特殊训练的耳朵？
她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眼帘低垂，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看来，今晚的麻烦，少不了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唱喏声。
「皇后娘娘驾到——」
「靖王殿下到——」
众人闻声，连忙起身，敛衽行礼。
上官灵月也跟着众人站起身，垂下头。当听到“靖王殿下”四个字时，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也来了？
她悄悄抬起眼帘，只见一袭明黄色凤袍、雍容华贵的皇后，在众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上主位。而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跟着一个身着玄色四爪蛟龙亲王常服的男子。
不是萧玄风，又是谁？
他今日换下了那身方便行动的劲装，穿上了代表身份的王服，更显得他身姿挺拔，气度非凡。他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但那双深邃的凤目，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所有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他似乎是随意地，朝席间扫了一眼。
目光，在上官灵月的位置，停顿了……零点五秒。
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但就是这零点五秒，却让上官灵月的心，猛地一紧。
也让在场无数有心之人，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异常。
皇后在主位上落座后，笑着抬了抬手：“众卿平身，都入座吧。今夜是家宴，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后，纷纷落座。
宴会正式开始，美味佳肴如流水般呈上，宫廷乐师奏起雅乐，们翩翩起舞，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皇后显然对上官灵月很感兴趣，开场没多久，便笑着开口道：“那位作出‘满城尽带黄金甲’的上官家大小姐，可在席间？上前来，让本宫瞧瞧。”
来了。
上官灵月心中了然，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对着皇后，盈盈一拜。
“臣女上官灵月，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快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看看。”皇后的声音温和而慈祥。
上官灵月依言，缓缓抬起头。
当众人再次清晰地看到她那张带着红斑的脸时，殿中还是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就连皇后，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与惋惜。
她本以为，能作出那等豪迈诗篇的女子，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代，却不想……竟是这般模样。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皇后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真切的同情，“你的诗，本宫听说了，写得极好。只是不知，是何等心境，才能让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写出那般……金戈铁马的句子来？”
这个问题，很尖锐。
一个不慎，便可能被扣上“心怀怨怼”、“野心勃勃”的帽子。
上官灵月却不慌不忙，她再次福身，声音清朗地回道：「回娘娘的话，臣女不敢称‘作’诗，不过是有感而发。」
「哦？有何感想？」
「臣女自幼愚钝，体弱多病，常受人欺凌。世人皆笑我、辱我、轻我、贱我。臣女也曾怨过，为何命运待我如此不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悲凉，引得在场不少心软的夫人都露出了同情之色。
「但那日，臣女于园中，得见秋菊盛放。它不与春花争艳，不与夏荷比姿，只在万物凋零之际，凌霜而开，傲骨铮铮。臣女忽而顿悟，花开自有期，人生亦如是。何必在意他人目光？何必怨怼一时困境？只要心怀傲骨，静待时机，纵使身处寒霜，亦有凌云之日。」
“所以，臣女见的，不是菊花，而是不屈的傲骨。臣女吟的，不是诗句，而是心中那股不甘于命运摆布的……志气。”
一番话说得是恳切动人，不卑不亢。既解释了诗中杀气的由来，又将立意拔高到了“不屈于命运”的励志层面，完美地化解了其中潜藏的政治风险。
“好！好一个‘不屈的傲骨’！”皇后闻言，凤颜大悦，带头鼓起了掌，“说得好！赏！重重有赏！”
在座的众人，也纷纷附和称赞。看向她的目光，已然从单纯的看热闹，多了一丝真正的敬佩。
只有上官婉儿，坐在席间，气得浑身发抖。这贱人，真是好一张利嘴！死的都能让她说成活的！
而坐在皇后身侧的萧玄风，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上官灵月一眼。他只是自顾自地，端着酒杯，慢慢地品着。但那微微上扬的，几乎无人察觉的嘴角，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眼看上官灵月又要大出风头，李嫣然坐不住了。她得到上官婉儿的眼神示意，站起身来，娇声说道：“皇后娘娘，上官大小姐的诗才，我们是见识过了。只是，听闻大小姐前几日出府，竟在街头与人斗殴，还惊动了靖王殿下。不知……可有此事？”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在面色平静的上官灵月和面无表情的萧玄风之间，来回扫视。
与人斗殴？惊动靖王？
这其中，可就有太多值得说道的故事了！
皇后的脸色，也微微一沉。
上官灵月心中冷笑。来了，这才是她们今晚真正的杀招。将一件本是她受害的事情，歪曲成“与人斗殴”，再将靖王牵扯进来，用心何其险恶！这是要将她置于“行为不端”、“勾引王爷”的万劫不复之地！
她正要开口辩解，却不料，一个冰冷、淡漠，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先她一步响了起来。
“确有此事。”
开口的，竟然是萧玄风！
他缓缓放下酒杯，那双深邃的凤目，第一次，在这大殿之上，正眼看向了李嫣然。
只一眼，便让李嫣然如坠冰窟，浑身发冷，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日，本王恰好路过，”萧玄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琉璃阁，“亲眼所见，数名地痞，意图当街掳掠状告官家小姐。上官大小姐为求自保，奋力反抗，却终因寡不敌众，身陷险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面色惨白的李嫣然，语气陡然变冷。
“本王倒是很好奇，在你口中，这受害之人奋起反抗，怎么就成了……与人斗殴？”
“还是说，”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凛然的杀意，“你认为，上官大小姐在那等情况下，就该束手就擒，任人凌辱，才算是……合乎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