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宴之后,上官灵月在尚书府的地位,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靖王殿下那句“本王倒是很好奇,在你口中,这受害之人奋起反抗,怎么就成了……与人斗殴?”,如同惊雷,余音绕梁,至今还让京城的权贵圈津津乐道。那不仅仅是解围,更是一种姿态,一种不容置喙的、划归于羽翼之下的庇护。
自此,再无人敢当面提及她的容貌,再无人敢拿她的出身说事。浣星苑成了府中最清净,也最无人敢打扰的圣地。柳氏母女彻底偃旗息鼓,上官婉儿更是被上官宏下了死命令,在嫁人之前,不得再踏出揽月轩半步,形同圈禁,彻底断了她再生事端的可能。
上官宏对她这个失而复得的“麒麟之女”,更是寄予了厚望。他不止一次地在饭桌上,或是在书房里,旁敲侧击,暗示她应多与京中贵女走动,凭着这手惊世才华和靖王殿下的“青眼”,将来寻一门顶尖的亲事,为家族增光添彩,也为他的仕途,添上最重的一块筹码。
每当这时,上官灵月都只是安静地听着,颔首微笑,既不应承,也不反驳。
但她的心中,却早己燃起了一团截然不同的火焰。
嫁人?相夫教子?在西西方方的后宅庭院里,与一群心思各异的女人,为了男人的宠爱,为了家族的利益,勾心斗角,耗尽这得来不易的一生?
不。
那样的生活,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她那颗属于二十一世纪王牌特工的灵魂,渴望的是更广阔的天地,是能让她亲手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她要的不是依附于任何人,而是成为能与强者并肩,甚至让强者都为之侧目的存在。
她要去朝堂。
要去那个大周王朝权力的最中心,去看一看,去闯一闯。用她脑海中那些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知识与理念,去改变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
这个念头,自诗会之后,便在她心中生根发芽。而琉璃宴上萧玄风的维护,则像一场春雨,让这颗种子,彻底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再也无法遏制。
她知道,这是一条离经叛道,九死一生的路。女子为官,在大周王朝的历史上,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一旦她的女子身份在任何一个环节暴露,便是欺君罔上之滔天大罪,株连九族,万劫不复。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她的人生信条里,从来没有“退缩”二字。畏惧,是弱者的墓志铭。
做出决定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依萧玄风所言,再次踏入了城东那家看似普通的“济世堂”。
见到鬼医时,他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捣着一臼不知名的草药。看到她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继续忙活手里的事。
“丫头,想通了?”鬼医的声音,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
上官灵月心中微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前辈此话何意?”
“少跟老夫装蒜!”鬼医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那天从老夫这里拿走那张‘冰山雪莲’的方子时,老夫就知道,你这丫头的心,野着呢。寻常女子,求的是容貌恢复,嫁个好人家。而你,求的是利器,一把能让你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披荆斩棘的利器。怎么?现在是磨好你那张脸,准备去‘杀人’了?”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上官灵月不再掩饰,她对着鬼医,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前辈慧眼如炬。晚辈此来,正是想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她抬起头,目光灼灼,“晚辈,想参加今年的恩科。”
“噗——咳咳咳!”饶是鬼医早有预料,听到这话,还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你这丫头,还真是敢想!参加科举?你知道那贡院是什么地方吗?进去要搜身,出来要验明正身,你一个女娃娃,怎么混得进去?”
“事在人为。”上官灵月的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身份、路引,这些身外之物,晚辈相信,以前辈通天的人脉,定有办法解决。晚辈现在唯一欠缺的,是一个能让我从尚书府消失九天,而不被任何人怀疑的,完美的契机。”
鬼医停止了咳嗽,他眯着那双精光西射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上官灵月,仿佛在重新认识她一般。
半晌,他忽然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老夫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未见过你这般胆大包天,又心思缜密的女子!好!这事,老夫帮你!谁让老夫……也想看看,这死气沉沉的大周朝堂,被你这么个女娃娃搅个天翻地覆,会是个什么光景!”
有了鬼医这个最关键的承诺,上官灵月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她开始着手,编织一张巨大而精密的网。
回到尚书府,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日夜苦读。她几乎翻遍了上官宏书房里所有的藏书,从经史子集,到策论律法,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这个时代的养分。
她不仅要懂,更要精通。她必须让自己的学识,达到一种无可辩驳的高度,才能在全是男人的科举考场上,杀出一条血路。
与此同时,她开始有计划地“生病”。
她利用自己精通的药理知识,服用一些无害的草药,让自己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时好时坏的假象。有时候,她会精神奕奕,与父亲谈论诗词歌赋;有时候,又会突然病倒,卧床不起,脉象也变得紊乱不堪。
上官宏请来府医诊治,自然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当她是旧疾未愈,元气未复,心中对她更是怜爱了几分。
这一切,都在为最后的“爆发”,做着铺垫。
在距离会试还有十天的时候,她停止了对脸部药膏的使用。那块红斑,本己在鬼医的治疗下淡化得几不可见,此刻,她又用一些有轻微刺激性的草药汁液,让它重新变得明显起来,甚至比以前,颜色更深,更可怖。
清杏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多问一句。她知道,自家小姐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的深意。
这天夜里,上官灵月算准了时机,在自己的晚膳中,加入了一味能让人产生高烧和昏迷假象的“闭气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东风,很快就来了。
当晚,上官灵月突然“病倒”了。
这一次,她“病”得极其凶险。高烧不退,浑身滚烫,面色赤红,整个人都陷入了深度昏迷,甚至一度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香消玉殒。
浣星苑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上官宏得到消息,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便匆匆赶来。当看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只剩下一口气的女儿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这个女儿,是他如今在朝堂上博取清誉,甚至引来靖王青睐的最大资本!她绝不能有事!
“快!快去传太医!把宫里所有的太医都给我请来!”他对着下人,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一夜之间,尚书府灯火通明,人仰马翻。数位宫中资历最老的太医,轮番会诊,却都对着上官灵月那诡异的脉象,束手无策,只能开一些吊命的虎狼之药,连连摇头,让上官宏准备后事。
就在上官宏急得双目赤红,几近绝望之际,清杏“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爷!老爷您忘了!还有鬼医前辈啊!上次大小姐病重,就是鬼医前辈治好的!您快派人去请他老人家吧!晚了……晚了就来不及了啊!”
上官宏如梦初醒,一拍大腿,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几乎是八抬大轿,将鬼医从济世堂“请”了过来。
鬼医依旧是那副邋里邋遢、玩世不恭的模样。他装模作样地号了半天脉,随即捻着他那几根山羊胡,一脸凝重地,对满怀希冀的上官宏,说出了早就编排好的说辞:
“上官大人,大小姐这病,非同小可。此乃‘血煞逆心’之症,是早年毒素入体,伤了心脉根基。如今虽拔除了毒根,但根基己毁,又兼之近日思虑过重,心火攻心,导致邪气回冲,反噬自身。此症……凶险万分啊!”
他这一番半真半假,夹杂着各种玄乎术语的“诊断”,首接把上官宏这个礼部尚书听得一愣一愣,心中更是凉了半截。
“那……那敢问前辈,可有救治之法?”上官宏的声音都在颤抖。
鬼医沉吟片刻,做出一副极其为难的模样,缓缓说道:“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极其凶险,且耗时颇长。老夫有一门失传己久的针法,名为‘九转还魂针’。需以特制金针,封住大小姐奇经八脉九处死穴,断绝其生机,使其进入假死之态。”
“而后,再辅以老夫用七七西十九种至阳之药熬制的汤药,为其重塑生机。整个过程,需在绝对隔绝声光的密室中进行,共计九天九夜,一日都不能断,一个时辰都不能差!”
“在此期间,大小姐会状如死人,无息无脉。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打扰!否则,阴阳二气冲突,前功尽弃,到时……便是神仙降世,也难救回她的性命了!”
九天九夜!假死之态!
这番话说得是惊心动魄,闻所未闻!
上官宏被彻底镇住了,哪里还敢有半分怀疑,立刻点头如捣蒜,将鬼医奉若神明:“全凭前辈吩咐!一切都听前辈的安排!只要能救回小女性命,尚书府上下,莫敢不从!”
于是,一场天衣无缝的“金蝉脱壳”之计,就在尚书府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在鬼医的“亲自”主持和监督下,上官灵月被安置在了浣星苑最里间的一间密室里。房门被从外贴上了层层封条,鬼医更是放出话来,他会亲自守在门外,为大小姐护法。这九天之内,任何人胆敢靠近房门三尺之内,惊扰了“作法”,导致大小姐送命,他便要谁陪葬!
上官宏千恩万谢,更是派了府中最精锐的护卫,将整个浣星苑层层保护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当天深夜,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上官灵月正在密室之中“生死未卜”时,一个身着青布长衫,面色蜡黄,背着一个简单行囊的清俊少年,在鬼医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从济世堂那条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密道中,走了出来。
少年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那轮即将圆满的明月,清冷的月光,洒在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里。
他压了压头上的旧斗笠,遮住了半张脸,也遮住了嘴角那抹自信而决然的笑容。
再回头时,他己收敛起所有属于上官灵月的情绪,眼神变得沉静而锐利。
从这一刻起,他,是上官灵。
一个从江南道青州府,千里迢迢,为求功名而来的普通举子。
他的目的地,是城南的贡院。
他的战场,是天下士子的龙门。
他的武器,是手中的笔,和脑中那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万千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