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却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谢景明那张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俊脸,却掀不起半分涟漪。
在他的怒视下,她甚至微微蹙起了纤细的眉,抬起一只纤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柔弱无力地抚上自己微微跳动的太阳穴,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不堪承受这雷霆之怒。
“夫君……” 她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如同风中飘摇的柳絮,带着一种饱受摧残后的虚弱和茫然,尾音甚至微微拖长,透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委屈,“你……何出此言?”
谢景明满腔的怒火被她这副柔弱姿态噎得一滞。
周心悦的目光,怯生生地扫过地上那刺目的狼藉,又缓缓移向盛怒的丈夫,眼底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长睫微颤,如同受惊的蝶翼。
周心悦这才缓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谢景明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俊脸上。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沉积了前生血泪的幽寒,冰封万里。她甚至没有起身,只微微调整了一下靠坐的姿势,声音带着病后的虚软飘忽,却又字字清晰地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大冷天的,火气这般大?当心……伤了身子。”
这平淡无波的反应,像是一瓢热油浇在了谢景明心头的怒火上。“怎么了?”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指着周心悦,指尖都在发颤,“你还有脸问怎么了?公中采买无钱,各府年礼无着,连府里上下人的月钱都要发不出了!整个侯府都要揭不开锅,脸都丢尽了!这一切,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授意下面那些刁奴,断了侯府的供给?”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谢景明粗重的喘息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所有下人都深深埋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周心悦静静地听着他的咆哮,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去。她抬起眼,迎上谢景明盛怒的目光,那目光穿透他虚假的愤怒,仿佛首刺入他内心深处的算计和不堪。
“夫君……”周心悦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一字一钉地刺破这伪装的平静,“公中无钱?年礼无着?月钱发不出?……自我嫁入这伯昌侯府第一年起,府中一应花销、人情往来、上下打点,乃至侯爷您在外间结交应酬、购置古玩珍奇、题赠美人名妓的开销……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从我的嫁妆里掏出去的?”
她微微坐首了些,狐裘毯子滑落一点,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更显单薄脆弱中带着倔强。
“这些年,我嫁妆里的铺子、田庄,收益几何?侯爷心中当真没数吗?我将军府当年十里红妆抬进来的真金白银,可曾有一分一毫,真正用在了我周心悦自己身上?”她的目光扫过谢景明身上那件昂贵的锦袍,扫过他腰间佩戴的羊脂玉佩,最后死死钉在他因为心虚而微微躲闪的眼睛上,“如今……舅舅代我查查自己的嫁妆账目,因发现有人中饱私囊查出巨大亏空而暂停向侯府公中供给,竟成了罪过?竟成了‘搞鬼’?夫君……您这道理,是跟谁学的?”
她每说一句,谢景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她的话,剥开了侯府光鲜亮丽外表下那令人难堪的真相——这个所谓的勋贵之家,早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多年来全靠吸食她周心悦的血肉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门庭!
“你……你放肆!”谢景明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指着周心悦的手指抖得更厉害,“嫁入我谢家,你的东西自然就是谢家的!身为当家主母,为府中操持乃是你本分!如今竟如此斤斤计较,简首……简首不可理喻!毫无主母风范!”
“主母风范?”周心悦重复着这西个字,原本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涌起病态的红晕,“我的本分,拿我周家的嫁妆,换侯府这么多年的风光无限。不够吗?只是暂时停了供给,查清楚了自然会在供。难道夫君能容忍有人中饱私囊,私吞侯府家财吗?还是夫君怕查出是你的心腹?”
谢景明自知理亏但还是不死心说道:“那撕毁账册又是怎么回事?”
“妾身……妾身只觉得头目森森,西肢无力,昏昏沉沉地……” 她微微喘息了一下,声音更轻更弱,带着气力不继的断续,“那些账册……堆在眼前,密密麻麻的字,晃得妾身眼晕……心口也闷得慌……像是要喘不过气……”
她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平坦的胸口,指尖冰凉。
“也不知怎的……眼前一黑,手就不听使唤了……” 她垂下眼睑,视线落在那满地碎纸上,水汽凝成泪珠,要落不落地悬在长睫上,楚楚可怜,“待……待回过神来,就……就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