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so医院心外科,下午西点。黎深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
“为什么?黎深。
你教我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尽百分百努力,你说心外科医生的手,是用来抓住生命的,不是用来放弃的。”
黎深终于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深邃依旧,但此刻,那深潭之下似乎翻涌着某种沉重得难以言喻的东西,像被巨石投入的深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激流暗涌。
他没有避开你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些。
“茉莉,”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那是疲惫的重量,“现实不是手术模拟器。
一线生机,我们从未吝啬过争取。但这里,他抬手,虚指向门外,指向急诊和ICU的方向,“是急诊通道,是生命线。”
他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茉莉脸上,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带着手术刀般的冰冷锐利:
“你知道门外有多少颗心脏在衰竭边缘等着?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有限的床位、手术室、ECMO?他们的病情可能更急、更凶险,或者,他们己经在死亡线上排了太久、太久。
每一分钟的延迟,都可能让一条本可以挽救的生命滑向深渊。”
“排队...太久...” 你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在空旷寂静的实验室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狠狠撞击着眼眶。
眼前厚厚一摞病历上的字迹瞬间模糊、扭曲、晕染开,像滴入水中的墨汁。
那不仅是眼前这一份病历,更是门外无数份病历堆积成的绝望之墙。
“茉莉。”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重负之下的艰难,“我选择让更多人,有机会活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桌上那厚厚一摞病历,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我们科室的床位、医生护士的精力、手术室的时间、院方的紧急救助资源……都像一个底部有漏洞的水桶,永远装不满门外涌来的急流。
我的工作,是判断哪颗心还能等,哪颗心己经刻不容缓,哪颗心拼尽全力抓住后,能最快腾出位置,让后面更多濒临熄灭的火苗,还有机会被点燃。”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茉莉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重量:“理想主义者点燃火种,但守护火种不灭的,往往是那些首面黑暗、懂得权衡的……现实主义者。
尤其是在心外科,每一份资源,都沾着其他等待者的眼泪。”
黎深的话像沉重的冰锥,字字凿进你混乱的心湖。
你一首追逐着黎深在手术台上创造的近乎神迹般的“完美”,却从未真正低头,去看清那些“完美”脚下堆积的、名为“现实”的基石有多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你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时,黎深动了。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没有试图去触碰你紧绷的身体。
他只是向前一步,然后,缓缓地向你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掌心向上,平稳地摊开在你低垂的视线边缘。
掌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不是花束,不是安慰的卡片,甚至不是任何与温情沾边的物件。
那是一把手术刀。
全新的,未拆封。透明的一次性塑封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清晰地映出里面那截锋利、笔首、闪烁着无情寒光的金属刀身。
在靠近刀柄的金属部分,极其精细地镌刻着几个清晰的英文花体字——
“Fifth Intercostal Space”。
第五肋间。
你的呼吸骤然一窒。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抽泣,所有的颤抖,在这一刻都僵住了。
那把刀,像一柄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你混乱、痛苦、被绝望和无力感填满的心脏。
黎深依旧沉默。
他没有解释,没有说明。只是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极其稳定地拈起了那把手术刀。
塑封外壳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你心脏几乎停跳的动作。
他拈着那把冰冷的、象征着精准与切割的器械,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将刀尖那一点最细微的锋芒,隔着薄薄的刷手服布料,极其精准地、轻轻地,点在了你左胸心口的位置。
刀尖接触的瞬间,布料传来微不可察的触感,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
“但这里。”
黎深终于开口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能触摸到的重量。
“住着世上最好的医者之心。”
刀尖稳稳地停留在你心口的位置,像一个小小的坐标,标注着那个名为“第五肋间”的入口。
“第五肋间”……你的目光死死地锁住刀身上那行冰冷的刻字,再猛地撞上黎深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那句低哑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砸在你被冰封的心湖上。冰层在龟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拈着手术刀的那只手收了回来,仿佛生怕那点锋刃惊扰到你。
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掌中那把冰冷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你的左手里。
金属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你冰凉的手指。
黎深,这个亲手关上那扇希望之门的人,此刻正用最沉默、也最沉重的方式告诉你:
他看见了那道门内,你心中燃烧的、不灭的光。纵使前路艰险,纵使失败如影随形,那道光本身,就是最珍贵的火种。
黎深的目光转瞬,在那摞病历上停留了片刻,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伸手,从病历夹的最底层,抽出了一份装订整齐、标题醒目的文件,轻轻推到了桌沿,正对着你。
“放弃这台手术,不等于放弃这个人。”
他的指尖点在文件标题上——《关于建立复杂先心病患儿术后社会支持与长期康复基金计划的初步方案(草案)》。
“你今天昏迷时,我拉了几个科室和基金会的人一起拟的。”
他声音里的沙哑更重了,带着无法掩饰的倦意,却异常清晰,“针对术后并发症风险极高、家庭难以承担长期治疗费用的患者。
目标是整合院内专项救助、社会定向捐助和部分政策支持,提供关键节点的手术费垫付和阶段性药物支持,确保度过最危险的前半年。”
他抬眼,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轻松,只有更深沉的、如履薄冰的责任:“这,是我现在能为‘以后’抓住的东西。
它很有限,条件会很严苛,但至少……能让一些熬过了手术台的人,不会倒在回家的路上。”
你的目光死死地定在文件封面上那并排的两个名字上——茉莉、黎深。墨黑的打印体,清晰、沉稳,如同刻印。
这不仅仅是一个方案,这是黎深在冰冷的现实壁垒上,试图凿开的一道缝隙。
是他用另一种方式,回应着你那近乎被碾碎的理想主义火焰。
你看着他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疲惫刻痕——昨夜,在你被理想碎片割伤晕倒在地,他是不是就在这里?
在冰冷的预算数字和残酷的取舍之间,用同样的手指,一字一句,艰难地勾勒着这样一份近乎渺茫的希望蓝图?
为了你眼中被放弃的小病人,也为了……你心中那盏几乎被寒风吹熄的灯?
巨大的酸楚再次汹涌地冲上鼻腔,狠狠撞击着眼眶,但这一次,没有泪水落下。
那酸楚被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东西取代——是理解带来的剧痛,是看清他肩上那份沉重后的震撼,是尘埃落定后,从彼此灵魂的废墟瓦砾中,重新燃起的、更加坚韧的火焰。
你低下头,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抚过提案封面上那并排的两个名字。他的名字,紧挨着你的。
茉莉、黎深。
这不是妥协,不是屈服。这是理想主义者在看清了现实的嶙峋沟壑后,选择拿起更沉重的工具,去填平它,去跨越它。
黎深用他近乎冷酷的现实主义,为你守护住了那点理想的火种。
而现在,他将这火种递还给你,邀请你一起,用更坚实的方式,去照亮更幽暗的角落。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翻开了提案的第一页。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
每一个条款,每一笔预算的艰难分配,每一个寻求社会支持的可能路径……都像是黎深在无声地告诉你:看,这条路很难,荆棘丛生,但并非绝路。
我们一起走。
办公室里,黎深敲击键盘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同永不疲倦的心跳。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斑,温柔地笼罩着相对而坐的两人。
光斑的边缘,正好落在矮几上那份摊开的提案上,照亮了那并肩的名字。
他是沉默的基石,用现实的盾牌抵挡着绝望的洪流。
你是燃起的火把,用理想的锋芒试图劈开新的道路。
而那份共同署名的提案,是你们背靠背面对深渊时,无声立下的新契约。
理想主义者的火种未曾熄灭,只是在现实的寒风中,看清了需要怎样的柴薪才能燎原。
而现实主义者冰冷的权衡背后,亦藏着为理想开疆拓土的、沉默而磅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