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殓房特有的阴冷,混着石灰与草药的气味,渗入骨髓。
一盏孤灯,将苏渺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
她用力搓了搓指尖,首到泛红,才强迫自己沉入在那具腐尸里。
阿蛮被挡在了门外。
这是大理寺的规矩,也是裴衍的命令。
苏渺明白,是裴衍对她这个“晕活人血”的仵作,依旧疑虑重重。
也好,独处让她更能倾听死者的低语。
她戴上新的鱼鳔手套,拿起特制的小巧柳叶刀。
刀刃避开皮肤上那些狰狞的刻痕,小心地切开尸体的胸腔与腹腔。
腐败的气息霎时浓郁,但苏渺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内腑的腐败程度印证了她的初步判断。
没有利器贯穿的致命伤,心脏、肝脏等重要器官虽有腐败,但基本未见明显破裂或变化。
她细致地刮取胃内容物残留,放入特制的小瓷瓶。
就在她检查咽喉深处的细小瘀痕时,镊子尖端无意间带出了一点尚未被胃液彻底消化的、粘稠的暗红色物质。
不是食物残渣。
苏渺动作一顿,立刻将这点粘稠物转移到干净的瓷片上。
她取过一盏小铜碟,倒入少许清水,用银针尖蘸取一点粘稠物,轻轻搅入水中。
暗红色迅速晕开,并未像新鲜血液那样形成均匀的溶液。
而是呈现出浑浊的絮状沉淀,水面还漂浮着极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闪亮颗粒!
矿物颗粒!
心跳骤然加速。
她强压激动,又取来另一只小碟,倒入少量白醋。
再次蘸取粘稠物投入其中。
这一次,暗红色的物质在白醋的作用下,颜色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边缘泛出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褐黄色!
同时,一股远比井底“血水”更浓烈、更纯粹的腥臊气味忽地窜起,是动物血!而且是大型牲畜的血!
“混合的…矿物染料和动物血…”
苏渺喃喃自语。
枯井口的“血水”涌流,根本不是地狱的昭示,而是精心炮制、用以恐吓的赝品!
凶手要制造恐慌,用这恐怖景象掩盖真实的罪行!
她立刻取来井底“血水”的样品,用同样的方法测试。
结果如出一辙:
浑浊沉淀、矿物颗粒、遇醋变色、纯粹的动物血腥气!
她快步走到桌案前,铺开验尸格目,墨笔饱蘸,字迹因激动而略显急促:
验:死者胃容残渣中,检出大量暗红色粘稠物,经水溶、醋试,析出矿物颗粒(疑为赭石、赤铁矿类),并具浓烈牲畜血气味。与井口采集‘血水’样本成分高度一致。故可断言,井口‘涌血’之象,乃人为混合矿物颜料与动物血所制,用以渲染邪异,非天兆也!
笔尖重重一顿,墨点晕开,在她心中炸开一丝疑团。
凶手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恐吓?还是有更深的目的?
-
翌日清晨。
苏渺刚踏出赁居的小院,就被坊间弥漫的诡异气氛攫住了。
街角卖胡饼的老汉压低嗓音,对几个围拢的妇人煞有介事地说:
“听说了吗?兴道坊那口井,首通十八层地狱!阎王爷发怒了,派恶鬼上来索命了!那血水,就是恶鬼啃噬罪人流的污血!”
妇人听得脸色发白,连连念佛。
茶馆里更是喧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唾沫横飞:
“……只见那井壁之上,恶鬼夜叉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分明是地狱刑罚图重现人间!此乃天降警示,必有滔天大祸啊!”
底下茶客一片哗然,有人惊惧,有人猎奇,更有人添油加醋。
“地狱降罚”的传闻迅速蔓延。
街头巷尾,人们交头接耳,眼神惊惶。
原本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这几日更是人头攒动,挤满了求神拜佛、求符保平安的百姓。
连带着长安县的衙役上街巡查,都感觉后背发毛,似乎暗处真有恶鬼窥伺。
“阿姐,他们…他们说得也太吓人了!”
阿蛮跟在苏渺身后,听着那些离谱的传言,小脸绷得紧紧的,握着短棍的手心全是汗:
“明明是你验出来那是假的!”
苏渺抿着唇,步履匆匆。
流言的威力她早有预料,却没想到如此汹涌,几乎要淹没了真相。
“假的真不了,阿蛮。”
“但我们需要证据,更多的证据,才能撕开这层帷幕。”
她加快了脚步赶往长安县衙的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