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房内。
裴衍肋下和小腿的绷带洇开刺目的暗红,额角冷汗涔涔,却依旧守在矮榻前。
榻上,苏渺深陷昏迷,脸色是骇人的死灰,细密的冷汗不断从额角鬓发间渗出,身体在无意识中痉挛。
“鬼医莫七…鬼市…”
裴衍的声音嘶哑,凤眸死死盯着苏渺灰败的脸。
“大人!宫门下钥,鬼市龙蛇混杂,那莫七更是性情乖戾…”
一旁的侍卫统领面有难色。
“备常服!备马!”
裴衍打断他,强撑着身体站起。
“她若死,本官拆了那鬼市!”
“大人!您的伤…”
“死不了!”
裴衍一把推开欲搀扶的侍卫,抓起榻边染血的横刀。
他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苏渺。
俯身,用未受伤的手臂,极其小心将苏渺冰冷颤抖的身体,裹进一件厚实的玄色大氅里,打横抱起。
她的重量很轻,蜷缩在他怀中。
额头无意间蹭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裴衍抱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下颌绷紧,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开门!”
-
子时的长安鬼市,两侧歪斜的棚屋挂着灯笼。
地面散发着刺鼻的腥臊气息,混杂着劣质脂粉、廉价药酒和不知名的古怪味道。
暗影里,无数双或贪婪、或警惕、或麻木的眼睛窥视着闯入者。
裴衍一身深青色不起眼的劲装,外罩玄色大氅,将怀中昏迷的苏渺完全遮蔽。
他脸上覆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杀意凛然的眼。
身影在狭窄污秽的巷道中穿行,所过之处,连最凶悍的地痞都下意识地缩回阴影,屏住呼吸。
侍卫统领和另一名手下扮作随从,一左一后,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大人,前面巷子最深处,挂着一盏绿纸灯笼的破门,就是莫七的‘回春阁’。”
侍卫统领压低声音,指向一条更加幽深、散发着浓烈草药的窄巷。
巷子尽头,一盏幽幽的绿色纸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灯笼下,一扇朽烂的木门紧闭。
裴衍抱着苏渺,径首走到门前。
咚!咚!咚!
沉重的敲门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门内毫无动静,只有夜风卷过破败窗纸的呜咽。
裴衍眼中寒芒一闪,抬脚——
“砰!”
朽烂的门板应声向内爆裂开!木屑纷飞!
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瞬间涌出…
刺鼻的硫磺、腥臊的动物内脏、草药…
门内一片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房间深处摇曳,映照出堆积如山的药草、风干的动物尸体、浸泡在浑浊液体中的诡异器官,以及角落里一个佝偻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门,乱发如同枯草,披散在破败的麻布袍上。
他正用一个漆黑的、布满污垢的药碾,用力碾磨着某种暗红色的物品。
“滚。”
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响起,毫无情绪波动,却带着拒人千里的阴冷。
裴衍抱着苏渺,一步踏入房间,浓烈的怪味让他肋下的伤口针扎般刺痛。
面具后的目光无视那警告,声音冰冷穿透昏暗:
“‘离魂散’的毒,怎么解?”
碾磨的声音戛然而止。
角落里的佝偻身影缓缓转过身。
乱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得如同骷髅的下巴和一双眼睛….
那眼睛浑浊发黄,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异常幽深,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种对世间万物都充满讥诮和厌倦的漠然。
“鬼医”莫七。
他的目光在裴衍面具上和他怀中裹得严实的大氅上扫过,在裴衍面具没遮住的唇上多看了两眼,最终停留在苏渺垂落在大氅外、苍白纤细、隐隐带着不正常青紫的手指上。
“啧。”
莫七发出一声短促的怪笑:
“‘佛心渡’的离魂散…好东西啊。谁这么大手笔,用在这小丫头身上?”
“解法。”
裴衍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莫七慢悠悠地放下药碾,十指在破袍上随意擦了擦。
他踱到油灯旁,佝偻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阴影。
“解法?”
他眼睛盯着灯芯跳跃的火苗,嘶哑的声音带着玩味的残忍:
“有啊。‘尸陀林’七日内夭折童男童女的天灵盖各一片,用‘血婴’脐带血研磨,混以‘引魂涎’原浆…佐以…”
“说人话!”
裴衍猛地踏前一步,怀中苏渺的身体因这动作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莫七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终于正眼看向裴衍,那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和极淡的兴趣。
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笑容狰狞:
“好重的煞气…有意思。”
他不再兜圈子,手指指向房间最阴暗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破旧药柜:
“第三排,左数第七个黑陶罐。里面是半罐‘蚀心草’的根茎灰。每日取一钱,混入三钱‘断肠花’的晨露,文火煎煮三个时辰,滤去药渣,药液分三次灌服。三日内,若能熬过‘万蚁噬心’之痛,毒可拔除三成。”
他顿了顿:
“但此方只能暂缓,吊住一口气。想根除?需一味‘药引’。”
“说!”
莫七的目光越过裴衍,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了宫闱深处。
他嘴角咧开一个弧度:
“冷宫掌事,赵嬷嬷。”
“她的心头血,三滴。”
“要活的,在她最恐惧的时候,用寒玉匕剜出。混入药液,方能…以毒攻毒。”
以命换命!
莫七要的,是赵嬷嬷的命!而且是最残忍、最痛苦的死法!
怀中苏渺的身体又一阵痉挛,痛苦的闷哼声从大氅下溢出,微不可闻。
“没有…其他办法?”
裴衍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有啊。”
莫七怪笑一声,浑浊的目光扫过苏渺露出的苍白指尖:
“等死。或者…找‘佛心渡’的人要解药?看他们肯不肯给?”
裴衍面具后的脸紧绷,抱着苏渺的手臂肌肉贲张。
赵嬷嬷是冷宫活鬼,更是握有贵妃惊天秘闻的毒蛇!
动她,牵一发而动全身!
“怎么?舍不得?”
莫七的声音带着讥讽:
“一条老阉狗的命,换这丫头一线生机…这买卖,不亏。”
他慢悠悠地踱回药柜前,手打开那个黑陶罐,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腐败腥气的灰黑色粉末味道弥漫开来。
他舀出少许,随意包在一张发黄的油纸里,丢给裴衍。
“拿去。活命的‘药引’…自己看着办。”
莫七重新佝偻下身子,拿起药碾,继续碾磨。
“三日。”
“三日内,药引必到。”
他不再看莫七,抱着苏渺,转身大步离去。
玄色大氅的下摆拂过门槛,消失在鬼市浓重的夜雾之中。
身后,莫七浑浊的眼珠在阴影里微微转动了一下,碾磨声中,似乎夹杂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