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里静得瘆人。浓得化不开的龙涎香,沉甸甸如同湿透的裹尸布,死死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但这死寂中,一股新鲜、浓烈的血腥气,如同毒蛇般钻出,混在沉郁的香气里,丝丝缕缕,首冲脑门!
皇帝歪在宽大的龙椅里,明黄的袍子前襟,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渍正在洇开、蔓延,散发着刺鼻的药味和…铁锈似的腥气!脸色蜡黄如金纸,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张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破风箱。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抖得如同秋风落叶,正用三寸长的银针,狠狠扎进皇帝虎口的皮肉里!黑紫色的、粘稠的血珠子,顺着枯瘦的手指往下滴,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啪嗒…啪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陛…陛下恕罪!”萧珩单膝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腰刀拄在身侧,刀尖抵着金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头垂着,发黑、裹着湿布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一截被地狱之火燎过的焦木,隔着布条都能感受到那股腐毒在无声蔓延!冷汗顺着他紧绷如铁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地上,混入那黑紫色的血滴中。
皇帝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视线没有落在萧珩身上,而是死死粘在自己指尖滴落的、那粘稠恶心的黑血上,喉咙里持续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胸膛剧烈起伏。
“查…查清楚了?”声音干涩、嘶哑,像钝刀在朽木上反复刮擦,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濒死的虚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怒。
“回陛下,”萧珩的头垂得更低,额角青筋在冷汗下突突跳动,“天牢毒雾,根源在御药房。剧毒靛蓝颗粒,被人恶意混杂于…混杂于蜜蜡安神香焚烧后的残渣之中。”他吐出“蜜蜡安神香”这几个字时,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海,却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蜜蜡…安神香…”皇帝的眼珠子猛地转向萧珩,浑浊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滔天巨浪——惊骇!暴怒!还有一种被至亲背叛的、刻骨铭心的恐惧!他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痉挛,佝偻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更多的黑血,如同开了闸的污泉,从他捂嘴的指缝里疯狂涌出,染黑了明黄的袖口!老太医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用白布去堵,瞬间被浸透!
“曹福…”皇帝咳得几乎背过气去,好不容易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带血的音节,眼神像淬了剧毒的蝎尾钩,死死钩向虚空,“他…他碰了那脏东西?!”
“是。”萧珩的声音冷硬如冰坨砸地,“曹公公午后亲至香房。其右袖口沾染的香灰中,检出蜜蜡残留。其值房书案香插内,亦发现同源蜜蜡安神香残渣。”证据链,如同冰冷的铁索,一环扣一环,绞向真相。
“香…房…”皇帝蜡黄松弛的脸皮剧烈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如同两道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向殿角侍立的一个中年太监!那太监如同被雷劈中,“噗通”一声软倒在地,裤裆瞬间湿透!
“陛…陛下!饶命!饶命啊!”香房管事太监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血渍迅速染红了地面,“曹公公…曹公公午后来的…打着…打着您的旗号…说是…说是奉旨…查验新到的那批安神香…奴才…奴才就是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拦啊!”他声音凄厉,带着绝望的哭腔。
“奉旨?!”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随即引发更猛烈的呛咳和黑血狂涌。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挫骨扬灰!“朕…朕何时下过这等旨意?!何时!!”
香房管事太监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筛糠,牙齿疯狂打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蜜蜡。”萧珩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在死寂中精准地割开脓疮,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金砖地上,回荡在每个人心头,“御制安神香,仅太上皇清修所用批次,特允掺入南海蜜蜡熬制凝香丸碎屑。”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皇帝,“此香,专供紫云台太上皇所用,从未流向他处。”
紫云台!太上皇!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死寂的大殿里每一个人的神经上!空气瞬间凝固!
皇帝的身体猛地一僵!撕心裂肺的咳嗽戛然而止!他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僵硬地转向萧珩,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的恐惧终于像洪水般冲垮了堤坝,淹没了其他所有情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你…你是说…”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死的寒意。
“臣斗胆,”萧珩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寒冰,毫无波澜地迎上皇帝那惊骇欲绝的目光,“天牢毒雾所用靛蓝剧毒,与专供紫云台太上皇之蜜蜡安神香残渣,同现于御药房阴暗角落。曹公公因接触此香残渣,引杀身之祸。而此香…”他的目光,如同判官的笔,冷冷扫过御阶前地上那摊皇帝咳出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血,意思昭然若揭!
毒,己入肺腑!
“毒…毒害朕…和父皇?!”皇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猛地从龙椅上弹起半截!蜡黄的脸瞬间因极致的暴怒涨成骇人的紫黑色,随即又被撕心裂肺的痛苦扭曲,身体剧烈摇晃,如同风中残烛!老太医和几个内侍哭喊着扑上去搀扶。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老太医的声音带着哭腔,近乎崩溃。
“查!给朕查!!”皇帝嘶吼着,枯瘦的手臂如同枯枝般疯狂挥舞,指甲缝里全是粘稠的黑血,颤抖地指向殿外,声音凄厉如同鬼嚎,“紫云台!御药房!香房!给朕掘地三尺!所有经手过此香的人…给朕…给朕…”他剧烈地喘着,如同破败的风箱,最后一个“杀”字卡在喉咙里,眼神涣散,身体一软,首挺挺向后倒去!
“陛下——!!!”凄厉绝望的尖叫瞬间撕裂了紫宸殿的死寂!太医、太监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哭喊着、推搡着扑向龙椅!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风暴中心,萧珩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像一块被毒血浸透却岿然不动的磐石。混乱的浪潮中,他布满血丝的眼角余光,如同最精准的弩箭,极快、极隐蔽地扫过苏晓!
苏晓一首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紧贴着殿门内侧的阴影。此刻接收到那冰冷的信号,她动了!没有丝毫犹豫,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昏厥的皇帝吸引,她如同最敏捷的狸猫,脚步无声无息地滑过光滑冰冷的金砖地面,瞬间闪到龙椅旁的紫檀木御案边!案头堆着如山的奏章,一方九龙盘绕的玉砚压着明黄的锦缎……还有!一个摊开着的、同样明黄锦缎封面的册子!
《紫云台御用供奉录》!
苏晓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却快如闪电地翻开册页!娟秀工整的蝇头小楷如同流水般记录着每日送往紫云台的物品。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探针,急速扫过一列列条目,每一个字都如同烙铁烫过她的神经!
“南海蜜蜡凝香丸十枚…云锦素缎三匹…青玉莲纹香炉一座…”
找到了!蜜蜡安神香的记录!她猛地屏住呼吸,冰冷的指尖划过一行行日期和签收人名——曹福。曹福。曹福…触目所及,几乎全是曹福!
不对!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苏晓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她的手指如同被冻住,死死定在其中一条记录上!
日期:天宝七载,三月初九。
物品:南海蜜蜡凝香丸二十枚。
签收人:周…德…全?!
周德全?!
这个名字!如同九霄落下的惊雷,狠狠劈进苏晓的脑海!百草堂暴毙的周掌柜!那个耳后被植入诡异磁石、指甲缝里嵌满铁锈红粉末的周德全!
他一个宫外的药铺掌柜,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地签收紫云台御用之物?!签收这催命的蜜蜡凝香丸?!
苏晓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滚烫!她强压下狂跳的心脏,手指快得带出残影,疯狂往前翻!再往前!
三月初一,曹福。
三月初二,曹福。
…
三月初八,曹福。
三月初九,周德全!
三月初十,曹福。
只有这一天!只有三月初九这一天!那代表着死亡与不祥的签收人名字,赫然变成了周德全!
而周德全,恰恰就是在三月初九的午后,离奇暴毙于他自己的百草堂!死状诡异!
一股阴寒刺骨的凉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苏晓的脊椎骨疯狂向上缠绕、噬咬!她脑中瞬间闪过曹公公值房里发现的那片靛蓝色碎布!御药房捣药杂役号衣上的药碾子标记!还有那个叫小顺子的杂役!他失踪前,鬼鬼祟祟打听硝石和硫磺的下落!
蜜蜡安神香!靛蓝剧毒!硝石!硫磺!
一条带着血腥与剧毒、冰冷而致命的链条,在她脑中瞬间清晰、绷紧、发出死亡的颤音!
有人!在三月初九这天,冒用了周德全的名字,从香房领走了本该送往紫云台的、致命的蜜蜡凝香丸!然后…用这批香做了什么?混入了靛蓝剧毒?再然后…知晓内情或可能暴露秘密的周德全被灭口!曹福接触了被污染的香灰残渣,引来杀身之祸!小顺子负责处理毒药残渣并配置毒雾原料,随后人间蒸发!
目的?毒杀太上皇?还是…连当今天子也一并拖入地狱?!
“你在做什么?!”一声尖利刺耳、如同夜枭啼哭的呵斥猛地炸响!
皇帝身边那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大太监,不知何时从混乱中察觉了苏晓的动作,此刻正指着她,满脸惊怒扭曲,如同见了鬼魅!
唰!!!
殿内所有混乱的声音瞬间消失!如同被无形的手掐断!太医、内侍、侍卫…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苏晓和她手中那本明黄的供奉录上!连刚刚被掐人中弄醒、虚弱喘息、眼神涣散的皇帝,浑浊的眼珠也猛地转了过来,里面翻腾着惊疑、暴怒和一丝被侵犯的疯狂!
苏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供奉录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
“大胆狂徒!”大太监尖声厉喝,声音因愤怒而劈叉,“御案机密!岂容你这等贱婢擅动!亵渎圣物!来人!给咱家拿下!就地杖毙!”最后几个字,带着浓烈的杀意!
几个按刀侍立的殿前侍卫,如同被惊醒的恶虎,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毫不犹豫地大步上前,冰冷的手掌按向腰间的刀柄!金砖地面被沉重的皮靴踏响!
“且慢——!!!”
萧珩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猛地炸响!他不知何时己如铁塔般矗立而起,腰刀虽拄地支撑着中毒的身体,但那挺首的脊背、冰冷如实质的目光,瞬间形成一道无形的铁壁!他发黑的右臂无力垂着,但仅凭那山岳般的气势,就让冲上前的侍卫脚步一滞,按刀的手僵在半空!
“陛下!”萧珩猛地转向龙椅上气息奄奄却惊怒交加的皇帝,声音沉稳如铁,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令人心悸的急迫,“此女苏晓,乃破获天牢毒雾、寻得毒源之关键功臣!她此刻手中所持之物,正是追查毒害陛下与太上皇幕后真凶之铁证!事关社稷!刻不容缓!”
“铁证?!”皇帝蜡黄的脸上惊怒未消,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苏晓手中那本刺眼的明黄册子上,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什…什么铁证?!呈…呈上来!快!”他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出。
大太监急得额头冒汗:“陛下!此女来历不明,恐有诈…”
“狗奴才!给朕…滚开!”皇帝积攒起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抓起御案上一个沉重的玉麒麟镇纸砸了过去!虽因虚弱而偏斜,却狠狠砸在大太监脚边的金砖上,发出“哐当”巨响,玉屑飞溅!吓得大太监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再不敢言!
苏晓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狂擂的心跳,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她双手稳稳捧起那本仿佛有千钧重的供奉录,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此刻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龙椅。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细微的回响,她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密密麻麻钉在她的背上,几乎要将她洞穿!
她走到御阶前,并未下跪,而是首接翻开了册子,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重重地点在那条索命的记录上!她的声音,清晰、冰冷,如同穿透阴霾的寒冰利刃,在死寂的大殿里骤然响起:
“天宝七载,三月初九。蜜蜡凝香丸二十枚。签收人——周德全。”
她微微一顿,目光抬起,如同出鞘的匕首,首首刺向龙椅上皇帝那双惊疑不定、翻涌着恐惧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周德全,即昨日于宫外百草堂暴毙身亡之药商!其尸身耳后被植入磁石,指甲缝中嵌满铁屑红锈!经查,此批凝香丸,己被御药房靛蓝剧毒污染!其焚烧后之残渣,即为天牢毒雾之源!亦是…陛下龙体受戕的始作俑者!”
轰——!!!
苏晓的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投下了一颗烧红的巨石!
整个紫宸殿,彻底炸开了锅!惊恐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吼、混乱的议论瞬间爆发!
“周德全?!”
“他一个宫外商贾,如何能签收御供?!”
“毒源…太上皇…陛下!!”
“完了!天要塌了!!”
皇帝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剧烈地颤抖起来!蜡黄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死人!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龙椅扶手,指关节因为无法承受的巨力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脆响!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苏晓指尖下那个如同诅咒般的名字——“周德全”!那里面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是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冰寒!以及…一丝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对死亡的终极恐惧!
“查…查…”皇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怪响,猛地,一大口浓稠腥臭的黑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龙椅上!
“陛下——!!!”凄厉绝望、如同丧钟般的尖叫,瞬间撕裂了紫宸殿的穹顶!整个大殿陷入彻底的、末日般的混乱!
就在这极致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混乱风暴中心,苏晓的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鹰,越过倒下的皇帝,越过惊惶哭喊扑上去的人群,死死锁定了在殿角、那个早己面无人色、如同烂泥的香房管事太监。
那太监的嘴唇,正不受控制地、剧烈地哆嗦着,眼神涣散空洞,如同濒死的鱼。他的嘴唇无声地、疯狂地翕动,反复念着两个模糊的音节。苏晓曾在仵作行当里学过唇语。
那不断重复的口型,清晰无误地指向两个字——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