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那点微弱的晨光,是从门板高处的破洞漏进来的,斜斜地打在墙角那堆半湿的麦秸上,也照亮了树苗枕边那只小小的、冰冷的铁鸟。
孩子睡得很沉,小脸侧着,贴着粗糙的棉絮,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那只铁鸟上,指尖轻轻触着光滑的铁片“眼睛”。一夜惊惧不安的呓语和蹙眉消失了,呼吸平稳悠长,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却安稳。
姜晚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几乎一夜未眠。看着树苗安稳的睡颜,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一些。只是喉咙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还有肺腑深处隐隐的钝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代价的沉重。
脚边的粗陶药罐己经空了,只留下罐底一圈深褐色的药渣,散发着浓烈的苦涩余味。罐子歪在碎砖垒的小灶旁,豁口处那道细细的裂纹在晨光下清晰可见。这罐子用了不知道多少年,裂缝早就有,昨天熬药时水汽一蒸,似乎又延伸了一点点。
没有罐子,下次的药怎么熬?周明德塞的那点草药,顶多够再熬一次。
她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柴房里那堆破烂农具。断锄头,破镰刀,生锈的犁铧碎片……都是铁家伙。意识深处,那片冰冷的钢铁废墟依旧沉寂,那团暗红的锈核也暂时蛰伏着。但一种极其微弱、近乎本能的感应,却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延伸出来。
当她看向那些生锈的铁器时,一种模糊的、带着钝涩感的“反馈”会传递回来。不是视觉,更像是一种……触觉的延伸?她能“感觉”到那断锄头木柄连接处铁箍的锈蚀程度,比看起来更严重,几乎一碰就要碎掉。那破镰刀的刃口,看似锈迹斑斑,但靠近刀背的地方,似乎还有一小段金属的韧性没有被完全腐蚀殆尽?还有角落里那块小小的、边缘磨得光滑的铁片——就是陈铮昨晚用来做铁鸟眼睛的那块——它传递回来的“感觉”最为清晰,带着一种微弱的、冰冷的凝实感。
这感觉……很奇妙。似乎空间吞噬了那把矿镐后,虽然带走了她大量的生命力,却也留下了一点“遗产”?一种对金属本身状态更敏锐的……感知力?
就在这时,药罐豁口处,一滴残留的药汁承受不住张力,沿着那道细小的裂纹边缘,极其缓慢地、顽强地渗了出来,在粗糙的陶壁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湿痕。
“滴答。”
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寂静的柴房里却异常清晰。
姜晚的目光瞬间钉在那道湿痕上。裂纹……漏水……
必须补上!
没有胶,没有泥巴。只有柴房里这些冰冷坚硬的铁家伙。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破烂。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意识深处那微弱的金属感知力,被她强行调动起来,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那些散落的零件。
生锈的铁箍?不行,太脆,一碰就碎。
镰刀刃口?韧性尚存,但太薄太锋利。
犁铧碎片?太厚太笨重……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根被陈铮弯折过、用来做铁鸟身体的细长钢丝上。那钢丝大概有筷子粗细,原本不知道是什么机器上的弹簧或者拉线,一头还带着个小小的弯钩。
就是它!
她挪过去,小心地避开熟睡的树苗,捡起那根冰冷的钢丝。入手微凉,带着弹性。意识里的感知清晰地告诉她,这根钢丝的韧性极佳,锈蚀程度很轻微,核心部分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金属强度。
她拿着钢丝回到药罐旁。罐壁粗糙,豁口处的裂纹细长蜿蜒。她尝试着用手把钢丝按在裂纹上,想把它“压”进去堵住裂缝。不行,陶壁太硬,钢丝太有弹性,根本按不进去。
需要固定!需要把它“捆”在罐子上!
她立刻又在破烂堆里翻找。这次目标明确——找细铁丝!或者任何能用来捆绑的金属丝!
很快,她找到几段长短不一、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锈铁丝。这些大概是以前捆扎东西剩下的,弯弯曲曲,锈迹斑斑,有些地方甚至一碰就断成粉末。
太细,太脆!根本没法用!
姜晚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罐子报废?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陈铮不知何时醒了,正沉默地看着她拿着钢丝和几段废铁丝,对着药罐豁口一筹莫展的样子。
他拖着那条烂腿,极其缓慢地挪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姜晚和她手里的东西。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
姜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那根有韧性的钢丝和几段废铁丝递了过去。
陈铮接过去,粗糙的手指在那根韧性钢丝上了一下,又捏了捏那几段锈铁丝,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目光扫过药罐豁口的裂纹,又看了看姜晚。
然后,他坐了下来,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那条烂腿随意地拖在一旁。他把那根韧性钢丝放在一边,拿起一段最长的废铁丝。枯瘦却有力的手指捏住铁丝两端,开始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拧。
不是随意地拧,而是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和角度。他先将铁丝对折,然后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配合,如同最精密的钳工,一点一点地捻动、绞合。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和力量。
锈蚀的铁丝在他指间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红色的锈粉簌簌落下。随着他的捻动,那原本软塌塌、一碰就断的铁丝,竟然被硬生生地绞成了一股!虽然依旧能看到锈迹,但那股绞合后的铁丝,明显比单根时粗壮、结实了许多!
他拧完一段,又拿起另一段稍短些的废铁丝,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捻动,绞合。再捻动,再绞合。
姜晚屏住呼吸,看着他手上这近乎神奇的操作。那些在她看来毫无用处的废料,在他粗糙的手指下,竟然被赋予了新的韧性和力量!
陈铮将几股绞合好的铁丝并在一起,又用手指捻了捻,似乎在测试强度。然后,他拿起那根韧性钢丝,比划了一下药罐豁口裂纹的长度。他用手指在钢丝上估量了一个位置,然后——
他张开嘴,用牙齿咬住了钢丝的一端!腮帮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同时,双手握住钢丝的另一端,手指配合着牙齿的固定,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弯折!
他要给钢丝弯出一个弧度,一个能贴合罐壁弧度的形状!
冰冷的钢丝在他牙齿的固定和双手的力量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应力声,极其缓慢地改变着形状。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那条拖在地上的烂腿似乎也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姜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钢丝崩断或者伤到他。
终于,一个勉强贴合药罐豁口处弧度的、带着小弯钩的钢丝“卡子”被他硬生生用手和牙齿弯了出来!
他吐掉嘴里咬着的钢丝头,抹了把额头的汗,将那弯好的钢丝卡子小心地卡在药罐豁口的裂纹上方。然后,拿起那几股绞合好的、带着锈色的铁丝,开始缠绕。
没有工具,只有手指。他用手指捏着铁丝的一端,穿过钢丝卡子上的小弯钩,然后一圈、一圈、极其紧密地缠绕在药罐的罐颈和罐身上,将钢丝卡子死死地固定在裂纹上方!每一圈都勒得紧紧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将绞合铁丝的韧性发挥到极致!
粗糙的铁丝勒进陶罐粗糙的表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圈,又一圈。绞合后的铁丝虽然依旧带着锈色,却异常坚韧,牢牢地将那根有韧性的钢丝卡子,如同止血的夹板一般,死死地“捆”在了裂纹之上!
当最后一圈铁丝被他用指甲死死掐进上一圈的缝隙里固定住时,整个“手术”完成了。
陈铮松开手,微微喘了口气。那条烂腿似乎耗尽了力气,微微颤抖着。
姜晚立刻凑近去看。
豁口处那道细小的裂纹,被那根弯成弧度的韧性钢丝紧紧压住、覆盖!绞合的铁丝如同坚韧的绳索,将钢丝卡子牢牢地固定在罐壁上,形成了一个简陋却异常稳固的“补丁”!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被钢丝压住的裂纹边缘。又摸了摸旁边罐壁残留的水痕。
干的。
没有新的药汁渗出来!
成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铮。陈铮正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绞拧铁丝而磨得发红、甚至被粗糙铁锈划出几道细小血痕的手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晨光里,那只被粗糙铁器和更粗糙的双手“修补”好的药罐,静静地立在那里。罐颈和罐身上缠绕的绞合铁丝,带着斑驳的锈色,勒进粗糙的陶壁,如同给这老旧的器皿套上了一条坚韧的、带着金属寒光的“项链”。那只小小的铁鸟,依旧在树苗枕边沉默地守护着。
柴房的门板缝隙里,传来外面生产队上工的哨子声,悠长而刺耳,宣告着新一天的劳作和属于这个年代的、坚硬冰冷的秩序,己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