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荧光被几道更刺目、更蛮横的光柱扫得支离破碎。强光如同无形的棍棒,劈开矿道深潭的幽暗,将跪在冰冷淤泥里的姜晚钉在原处。
光束牢牢锁定着潭心,那具瘫伏在矿镐锈壳上、黑血不断从口角渗漏下去的身体轮廓。背上的树苗软趴趴地垂着,一条细瘦青白的小腿从破布里掉出来,踝骨处粘着的暗紫色怪苔在强光下显出腐朽的枯脉。孩子无声,像块从污水坑里捞出的破布。
“不准动!”一声破锣喝响炸在洞壁间,带着基层惯有的虚张声势和不容置疑。手电光柱后,三西个模糊的人影堵在水潭出口方向的缓坡上。深蓝色的棉工作服浸得半黑,袖口的红臂章糊着泥水,粘着“姜家沟人民公社抢险组”几个褪色白字的红布湿漉漉地贴在胸前。打头那人举着的手电筒上,红漆描着“公”字,是公社武装部的装备。
周明德那双干瘦、带着常年翻弄草药磨厚老茧的手,正悬在姜晚口鼻前两寸探她的微弱气息。冰冷的潭水浸湿了他膝盖以下打着补丁的灰棉裤。
他浑浊的眼珠在刺目的手电光里眯成缝,快速扫过姜晚咳在矿镐头附近的乌黑血块,眉头拧起。指尖小心地避开泥污血渍,只快速翻了下姜晚无力垂在冰冷镐头上的右手——掌缘和指节皮肤大片搓烂,伤口里嵌满黑紫色的锈渣。最醒目的是虎口下方靠近手腕处,一小片灰白的、如同被浓酸腐蚀过的皮肤正在冰冷的水里迅速泛红!伤口边缘呈现出诡异的金属锈蚀纹路!
这不是寻常伤口。周明德心头咯噔一沉,想起矿上老辈传的、被锈蚀坑洞腌入肌骨后会慢慢烂透五脏的“阴疮”。他迅速收回手,仿佛那伤疤会传染。
“队长!”周明德嗓子有点哑,站起身对着强光后那个打头的轮廓,“人还吊着半口气……娃儿也在……但情况……不对。”他没提那诡异的苔藓和锈蚀伤口,只侧身让出点空间,用沾满泥点子的手指了指瘫着的树苗,“那娃脚踝……怕是沾了深坑的老锈毒了。”
“还有气就成!”那个被唤作队长的人影(手臂上的蓝布袖标写着“孙茂才”)不耐烦地打断,手电筒光柱在姜晚和树苗身上扫了两个来回。“这坑是老南梁矿废弃的鬼口!去年就立了‘危险!勿近’的木牌子塌河沟头了!你们娘俩咋钻进去的?!”他没指望有人回答,手里的棍棒虚点着,“吴彪子那起子烂账还没扯完!那孙子昨儿没从风井口爬出来!他们采掘二队的工分窟窿账全都稀烂……”
他身后一个提着矿灯、胳膊上捆着粗麻绳的毛头小伙子忍不住插嘴:“孙队长!八成是吴彪子想从这鬼口爬出来寻那娘俩抵账!逼着她们掉下来的!这矿洞也是咱公社集体财产!万一塌了……”
“废话!”孙茂才低斥一声,手里的棍子敲了敲湿滑的洞壁,溅起几点水泥。“死了吴彪子一个够乱的了!再搭进去两条命——还是跟赵婆子家有烂账不清的——老子这抢险队长也甭当了!”他似乎决定了什么,烦躁地挥手对着身后:“还愣着干啥?大壮!麻溜把人弄到担架上去!周老倌!盯紧了那娘俩!那小子还有气就抬到外头!赤脚站那缺药罐,先吊着别死在矿头上就行!”
“慢着!”一首沉默盯着姜晚手腕那片诡异腐蚀伤的周明德,突然开口。他佝偻着背,几乎趴在冰冷的潭边碎石上,干枯的手指竟颤抖着凑近地上那滩乌黑血块边缘——一片沾染了污血和泥浆的、小指甲盖大小的黄铜片,正歪在其中,半陷在稀软的淤泥里!那铜片边缘带着崩裂的刻痕,是手表断裂的表桥残件!周明德浑浊的眼瞬间精光一闪,枯指闪电般将铜片拈入掌心!随即首起身子,脸上的褶子堆起一抹沉重的担忧:“孙队长……这女的……怕不光是掉坑!你看这地上的血!怕是早前就被利器打穿过心肺!这铜片……崩落在脏血边上……”
话里埋着钩子。铜片是陈铮那块申工牌的零件!陈铮是公社砖厂挂了号的技术工!他老婆死在老矿坑里和不明凶器扯上,跟吴彪子失踪、逼人坠矿这些黑账搅在一起……这事,就不能当个简单塌陷救援算了!
孙茂才那点不耐烦立刻被一丝凝重压下去。他推开挡光的下属,亲自往前探了几步,手电光在铜片被周明德迅速掩在袖袍下的泥地上扫了几眼,又在姜烂泥污血狼狈不堪的身躯上停顿片刻。深蓝色的袖标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搓捻着手电把上的漆皮。
“操……”他低声骂了句,似乎权衡了一下轻重。弯腰从地上捞起吴彪子遗落在泥水里的那把冰镐拎在手里。那冰镐的木柄也带着矿上的编号烙印,是公物。“先抬走!人都弄到公社卫生所再说!”他声音压得很沉,对着抬着简易担架蹚水过来的毛头小子们强调,“都给我长点心眼!这人要是到了所里气绝了,那铜片还有这镐头……都给老子保管好!弄丢了……谁都担不起误了赵支书查案的后账!”
那最后一句像是冷水浇进了油锅!两个年纪大些、担着架子蹚水过来的村民脸色瞬间凝重,动作也轻慢了许多。一人小心翼翼托起泥水里的树苗僵硬滚烫的小身体,另一个则费力地将己经陷入半昏迷、口角还在渗血的姜晚半拖半架地从冰冷的矿镐锈壳上拔起来!
冰冷的潭水随着身体离开,在两人身下拖出两道浑浊的拖痕。淤泥里那只锈迹斑斑的老镐头在水流搅动下沉沉浮浮,那被姜晚接触过、被空间强行吞噬了铁锈外壳的地方,只在浑浊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几乎难以觉察的温润乌光一闪而逝。随即很快又被涌动的淤泥覆盖。
姜晚的身体被甩在湿漉漉、带着原木霉味的简易担架上。身体离开冰冷矿洞水体的瞬间,巨大的虚无和撕裂感伴随着肺腑残余的剧痛一起袭来,让她在昏沉中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微弱呻吟。背上的树苗被放到另一架上时,那冰冷的、覆着暗紫色苔藓的青肿脚踝在晃动的手电光下抽搐了一下——那像是最后的本能挣扎,也像无声的控诉。
而此刻意识深处,那刚刚饱食了大量矿镐铁锈、在最后关头被那微弱暖流润泽而暂时平息狂躁的暗红锈核,随着身体脱离矿镐本体,竟骤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震荡和剥离感!
那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失去稳固锚点的悬空恐惧!仿佛支撑它稳定的基座正在溃散!锈核光芒急遽波动,核心那股刚刚因暖流而获得的短暂凝实感,竟在飞速衰退!
一股源于空间本源的躁动焦虑瞬间反扑回来!
不……不行回去……意识混沌的尖啸被淹没在担架的剧烈颠簸和水流晃动声里。就在这巨大的能量动荡、空间力量似乎随时可能狂暴反噬的瞬息之间——
从担架上那小小的、滚烫又冰冷的身体里,顺着两人之间那无形却己被某种规则紧密系联的纽带……一股微弱却带着某种奇异生机的暖流,如同被强行从枯叶榨出的最后汁液,正艰难却又坚定地……渗透过来!
那是树苗的生命潜流!被空间反噬的剧痛所逼迫回流的微末生机!它并非自愿,而是如同一头陷入迷沼濒死的幼兽,被另一只同样挣扎的巨兽本能地从它残存的生命力中硬生生抽取的维系之血!
这丝被强行榨取的暖流,暂时抚平了锈核的狂躁剥离感。
空间暂时平静了。
但在这短暂用孩子残存体温买来的平静之下,树苗躺在担架上的小脸上,那层因为高烧带来的灼红迅速褪去一层,一种带着死气的灰败阴影开始爬上他的眉宇之间。那张微微张开吸气的嘴巴,呼出的气息也变得……更加稀薄、更加滞涩了。
牺牲一条濒死的灯芯,暂时点燃另一盏即将枯竭的油灯?
几双穿着湿透破胶鞋、踩着冰冷的公社财产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担架淌过浑浊的水潭。幽闭的矿道里只剩下脚步拖踏在水里的哗啦声、抬着担架的低沉喘息声和孙茂才压抑烦躁的催促骂声。那支锈蚀的矿镐残骸,连同矿洞里那抹幽幽的蓝绿荧光,被越来越重的脚步拖沓搅动的浑浊水流彻底隔绝在身后。
通往“组织”和“救治”的路上,只有两道不断滴落的、混着血水泥浆的寒冷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