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
车厢内,唯一的光源来自控制台屏幕上刺眼的红色警报,那光芒一明一暗,映照着三张同样凝重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金属过热的焦糊气,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战场的独特味道。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露帕听不见响尾蛇在用医疗钳小心翼翼夹出弹片时发出的低沉咒骂,也听不见扳手因为剧痛而从牙缝里挤出的压抑呻吟。她的整个世界,都被视野中那片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红色所填满。
那红色,是扳手工作服上渗透出的血,是他生命正在流逝的颜色。
这个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把一堆破铜烂铁当成宝贝,会因为一次成功的改装而手舞足蹈的半大孩子,这个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一个热乎乎的烤根鼠肉和一句“以后我罩你”就将她拉入伙的伙伴,此刻就像一个被玩坏的布娃娃,无力地靠在那里,气息微弱。
家人。
这个词,在露帕的脑海中从未如此清晰过。
在遇到扳手和响尾蛇之前,她只是一个在废土上挣扎求生的孤魂野鬼。是他们,给了她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给了她一份可以称之为“家人”的温暖。
而现在,有人要毁掉它。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情绪,从她心脏的最深处,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火山,轰然苏醒。那不是平日里用来烤肉的、温暖明亮的橘黄色火焰,也不是战斗时用来警告的、带着灼热气息的橙色火球。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杀意。
愤怒,原来不是喧嚣的咆哮,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静。它像最烈的酒,无声地燃烧着她的理智,将她血液里每一个分子都浸染成最危险的颜色。
一首以来,她将火焰用于“净化”食物中的辐射,用于“烹饪”带来希望的美味,偶尔用于“警告”那些不怀好意的鬣狗。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这份力量,就像控制着一头随时可能噬主的猛兽。
但此刻,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理所当然地在她脑中升起。
毁灭。
用这火焰,去毁灭那些伤害她家人的一切。
“露帕!”
响尾蛇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猛地敲碎了这片死寂。他满头大汗,终于将最后一枚变形的弹片从扳手的血肉中剥离出来,扔在旁边的金属托盘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他失血太多,必须立刻找到‘医生’,否则……”响尾蛇没有说下去,但那沉重的语气己经说明了一切。
露帕的瞳孔终于重新聚焦。她看了一眼托盘里沾满鲜血的弹片,又看了看扳手那张因为失血而毫无生气的脸,然后,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响尾蛇,照顾好他。”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你要去哪?”响尾蛇心里咯噔一下,他从露帕的身上,嗅到了一股极度危险的气息。
露帕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右手,轻轻地按在了武装烧烤车厚重的金属门上。
“轰——”
车门应声而开。
她一步踏出,重新站在了锈骨镇冰冷的夜风里。
远处,油头正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窜。他一边跑,一边还在通讯器里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废物!一群废物!连个娘们和一辆破餐车都搞不定!回去都给我去喂辐射蟑螂!”
一个跑在最后的佣兵,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女孩,那个刚才还躲在铁罐头里放冷枪的女孩,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身体周围,空气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扭曲、沸腾。
一缕缕深邃、粘稠的橙红色光芒,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从她的身体里钻了出来,盘旋、缠绕,在她背后汇聚。
那光芒不再是火焰,更像是……流动的岩浆。
“头儿……你看……”那名佣兵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
“看什么看!快跑!”油头头也不回地怒骂。
但下一秒,他也不用跑了。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仿佛来自恒星核心的恐怖热浪,以那个女孩为中心,轰然爆发!
整个锈骨镇的夜空,都被这股骤然亮起的橙红色光芒彻底照亮,如同白昼。
露帕缓缓抬起了手,对准了油头逃跑的方向。
她身后的那些岩浆般的火焰,仿佛得到了命令的士兵,瞬间凝聚成形。
那不是火球,也不是火墙。
那是一条龙。
一条完全由愤怒和毁灭意志构成的,狂暴的火龙!
“吼——!”
一声不似人间该有的、充满了暴虐与疯狂的尖啸声,响彻云霄。火龙猛地扑出,速度快到突破了音障,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气浪。
油头和他手下的佣兵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
火龙瞬间就追上了他们。
那橙红色的火焰,并没有像普通的火焰那样燃烧他们的衣服和皮肉。它只是轻轻地“拂”过。
然后,那些不可一世的佣兵,连同他们身上昂贵的外骨骼装甲,就像被无形的橡皮擦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一样,无声无息地、从分子层面被彻底分解、净化,连一粒尘埃都没有留下。
火龙一击功成,却没有丝毫停歇。它在空中一个盘旋,调转方向,冲向了那些佣兵之前藏身的废墟掩体。
“轰隆隆——!”
钢铁在熔化,混凝土在沸腾,大地在哀嚎。
那条狂暴的火龙,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耕犁,在锈骨镇的中心广场上,犁出了一道道深达数米、边缘闪烁着琉璃光泽的恐怖沟壑。
车厢内,响尾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征战废土半生,见过各种各样的异能者,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蛮不讲理、如此纯粹的破坏力。
他从那火焰中,感受到了一股意志。
一股要将所有敌人、所有威胁、所有不顺眼的东西,全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的,毁灭的意志。
这股力量,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都从心底感到一阵战栗。
终于,当最后一块可能藏有敌人的掩体也被彻底熔成一滩铁水后,那条不可一世的火龙才仿佛耗尽了能量,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在空中缓缓解体,化作漫天飞舞的火星,如同下了一场绚烂而致命的流星雨。
露帕站在火雨之中,毫发无伤。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显然,驾驭这股失控的力量,对她的消耗是巨大的。
她眼中的那股冰冷的杀意,随着火龙的消散,也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恐惧。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是一双白皙、纤细、骨节分明的手,一双可以烹饪出绝顶美味、也可以精准操控火焰的艺术家的手。
但就在刚才,这双手,释放出了一头足以毁灭一切的怪物。
她第一次感到害怕。
不是对敌人,而是对自己。
她意识到,在自己身体的最深处,似乎真的住着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怪物。
“露帕!”
响尾蛇的声音将她从失神的边缘拉了回来。他冲出车厢,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露帕,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片如同被陨石犁过的战场。
胜利了。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倒性的方式。
但这份胜利的代价,却无比沉重。
露帕的目光越过响尾蛇的肩膀,落在了车厢内,落在那个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伙伴身上。
一股比刚才的愤怒更加强烈的、名为“愧疚”和“后怕”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如果不是自己没能保护好他……
如果不是自己没能更快地结束战斗……
就不会有这次失控,就不会释放出那个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怪物。
她该如何面对这股力量?
又该如何……去拯救那个用生命保护了他们的“家”的扳手?
露帕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仿佛想要从上面看出,那股力量的源头,究竟是神恩,还是魔鬼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