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腌菜罐里的阳光

北方的九月己有凉意，清晨的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宿舍窗台，窗台上的腌菜罐却像块被阳光吻过的琥珀，泛着暖黄的光。那是只矮胖的玻璃罐，罐身被岁月磨出细密的划痕，却更显温润。罐里的芥菜切得长短匀整，根根首挺挺地码着，裹在琥珀色的卤汁里，连带着沉在罐底的铜钱都透着透亮的光泽。罐口缠着圈蓝布条，布条上别着张泛黄的便签，是姥爷的字迹 —— 笔画像他种的藤蔓般舒展，“丫头爱吃的辣口，配粥最好” 几个字里，还能看出他落笔时特意加重的力道。

我踮脚取下腌菜罐，指尖触到玻璃壁的冰凉，却在指腹到罐口磨损的棱边时，想起姥爷递罐子给我时总先在掌心焐热的模样。掀开磨砂玻璃盖的瞬间，一股混着阳光与辣椒的香气猛地涌出来，不是那种呛人的烈香，而是带着晒透的芥菜特有的清甜，裹着干辣椒的醇厚，像被封在罐子里的整个夏天，扑得人鼻尖发酸。

去年暑假在老家菜园的场景，就这么随着香气漫了上来。姥爷就是这样教我腌菜的。他蹲在青石板上，蓝布衫的下摆沾着草屑，粗糙的手掌捏着雪白的盐粒，指缝里还嵌着泥土的褐色 —— 那是清晨翻地时蹭上的，他总说带着土气的盐，腌出来的菜才有魂。“要选霜降前的芥菜，” 他拈起片菜叶给我看，阳光透过叶瓣的纹路，能看见细密的筋络，“你看这筋，要像老人手上的青筋那样淡，才是筋少肉厚的好货。” 他教我把芥菜切成两指宽的段，晒在竹匾里，正午的日头最烈时要翻三遍，“晒三天蔫了再腌，不然生水褪不净，会发苦。”

那时我总嫌戴草帽热，草绳勒得额头发痒。趁他转身往竹匾上撒防虫的艾草，就偷偷把草帽摘下来，踮着脚扣在菜园的稻草人头上。那稻草人穿着姥爷淘汰的旧棉袄，戴上草帽竟有几分像模像样。姥爷首起身时瞥见了，手里的艾草捆 “啪嗒” 掉在青石板上，却没板起脸，只是迈着沾着泥的布鞋走过来，用沾着盐粒的拇指刮我鼻尖：“小捣蛋鬼，等腌菜成了，第一个不给你吃。” 盐粒蹭在皮肤上凉丝丝的，我缩着脖子躲，他的笑声就跟着滚落在菜畦里。可最后开罐那天，他还是搬来小板凳坐在罐边，先夹出最嫩的那根菜心，在井水里反复冲掉盐分，举到我嘴边时，指尖的老茧蹭过我的嘴唇。芥菜的辣劲在舌尖炸开，混着井水的清甜，辣得我首吐舌头，眼泪汪汪地跺脚，他就蹲在旁边笑，满脸皱纹都在晃，眼角的纹路里盛着的阳光，比天上的日头还要暖。

腌菜罐底沉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方孔周围的纹路都快平了，是姥爷特意放进去的。“这是‘镇罐钱’，” 他当时用筷子把铜钱按进卤汁里，铜钱打着旋沉下去，搅起细小的漩涡，“能让腌菜更脆，就像船要压舱石才稳当。” 就像他总在我书包侧袋里塞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闪的，说能压惊。有次我扒着他的胳膊晃，追问为什么不把铜钱串起来挂在墙上当装饰，他正在捆芥菜的手顿了顿，竹绳在他掌心勒出红痕。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织出金网，“好东西要沉在底，才稳当。” 他低头继续捆菜，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菜叶，“就像人心，得把要紧的东西揣在最里头。”

宿舍门 “吱呀” 被推开时，我正对着腌菜罐发呆，指腹无意识地着罐口的蓝布条 —— 那是用我穿旧的校服裤改的，姥爷总说扔了可惜。传达室的张大爷举着份加急电报，黄色的牛皮纸页在风里抖得厉害，边角都卷了起来：“苏丫头，你老家来的，送信的小伙子骑个摩托车，满头大汗的，说是急件。”

电报上的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墨团晕染了好几个字，只有 “姥爷”“病危”“速归” 几个字像冰锥扎进眼里，瞬间冻住了呼吸。我抓起腌菜罐就往楼下跑，罐身磕在膝盖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卤汁晃出几滴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起初是凉的，很快就泛起辣椒特有的灼烫，像极了姥爷冬天暖我手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候车室的白炽灯惨白刺眼，把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我把腌菜罐紧紧抱在怀里，玻璃罐的冰凉透过薄薄的毛衣渗进来，倒让心里的慌乱定了些。忽然想起临走前，姥爷往罐底塞了把晒干的艾草，灰绿色的叶片蜷成小团，带着清苦的香气。“路上带着，驱虫。” 他当时蹲在火车站台的柱子旁，帮我把罐口的蓝布条系成蝴蝶结，声音混着远处火车的鸣笛和道边的蝉鸣，“等寒假回来，罐子里就该装新腌的萝卜了，给你放两颗冰糖，甜丝丝的。”

火车启动时，车轮碾过铁轨的震动从座椅传到怀里的腌菜罐，罐里的卤汁轻轻晃着，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像姥爷夜里摇蒲扇的节奏。窗外的树影向后退去，银杏叶打着旋飘落，像被拉断的风筝线，越飘越远。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罐壁上，卤汁里芥菜的影子在眼前晃，恍惚间仿佛还能听见姥爷在菜园里哼的小调 —— 那是首没头没尾的老歌，调子像藤蔓缠在篱笆上，看见他把晒好的芥菜码进罐时，阳光从他佝偻的肩头滑下来，顺着蓝布衫的褶皱，一点点淌进幽深的罐底，在卤汁里漾开细碎的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