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撇撇嘴，只当他是上课无聊，却没看到王长远眼底一闪而过的，属于创作者的火焰。
一到晚上，公寓就成了他的独立王国。
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隔绝了整个世界。房间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旁边是几个东倒西歪的红牛空罐。王长远整个人陷在电脑椅里，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眼神专注得近乎狰狞。
键盘的敲击声，不再是白天那种心不在焉的消遣，而是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要把胸中万千丘壑倾泻而出的狂热。
他不是在“写”，更像是在“复刻”。
大脑里，电影的每一帧画面都在高速闪回。沈炼在雨巷中的困兽之斗，刀光和雨水交织；三兄弟在屋顶上喝酒，各自心怀鬼胎的对视；赵靖忠那句轻描淡写却又寒意彻骨的“得加钱”……
这些都己经存在的、被验证过的经典，此刻正通过他的手指，变成文档里一行行冷静克制的文字。
“沈炼，卢剑星，靳一川，三人从诏狱出。天色阴沉，如众人心境。”
他敲下这行字，停顿了片刻，身体后仰，闭上眼睛。脑海中，三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身形、步态、乃至脸上细微的表情，都清晰得如同亲眼所见。
他不需要苦思冥想，只需要最精准的转述。
这是一种上帝视角的爽感，也是一种巨大的孤独。他看着文档里飞速增长的字数，就像看着一个正在被自己亲手缔造的未来。
偶尔写到酣畅处，他会忍不住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自己跟自己对戏。
“这个位子，我盼了十年，从一个总旗，熬到一个小旗，我容易吗我！”他压着嗓子，模仿着卢剑星那种被现实压抑许久的渴望与不甘。
然后又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调，自言自语：“师兄，你这样，咱们就没法聊了啊。”
三天后的晚上，王长远终于敲下了最后一个字。
他靠在椅背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屏幕上，《绣春刀》三个字下面，是长达三万字的详细故事大纲和人物小传，关键场景的剧本更是己经写得七七八八。
武器、官职、明代历史背景的考据，一应俱全。
……
第二天下午，王长远约了李晓萍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李晓萍，三十出头，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是王常田最信任的助理之一，专职项目前期评估。
“小王总，从重庆回来感觉怎么样？听说宁皓导演对您赞不绝口。”李晓萍搅动着杯里的拿铁，语气客气，眼神却带着几分职业性的审视。她听说了这位小王总在剧组的一些“事迹”，但在她看来，多半是宁皓看在老板面子上的吹捧。一个二十岁的学生，能懂什么电影？
“学到不少东西。”王长远笑了笑，懒得解释，首接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推到她面前。
“萍姐，你先看看这个。”
李晓萍疑惑地拿起文件夹，封面上，是三个用黑色马克笔写的，力道十足、锋芒毕露的大字——《绣春刀》。
她打开第一页，看到故事大纲。明朝末年，锦衣卫三兄弟……又是武侠。李晓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心里己经给这个本子打了“平庸”的标签。最近想靠武侠一步登天的本子她看得太多了，不是模仿《英雄》就是模仿《卧虎藏龙》，毫无新意。
她耐着性子往下看。可看着看着，她的表情就变了。
搅动咖啡的勺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那股职业性的审慎，正被一种纯粹的惊骇所取代。
这不是她想象中飞天遁地的大侠故事！
这本子里，没有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只有三个为了活下去，为了每月几两碎银，为了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尊严和前程，在官场泥潭里打滚的小人物！
“……沈炼花光积蓄，是为了给教坊司的周妙彤赎身，而钱，又必须靠冒死执行任务来赚外快……”李晓萍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这个人物的驱动力，不是家国大义，是现实的经济压力和情感需求！他不是大侠，他是个‘社畜’！”
“萍姐你继续看。”王长远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神情平静得可怕。
李晓萍的呼吸，己经有些急促了。她翻动书页的速度越来越快，卢剑星为升官百户倾家荡产贿赂上司；靳一川为隐瞒逃犯身份被师兄反复敲诈勒索……每一个人物，都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困住，越挣扎，网收得越紧。
压抑，真实，残酷！这哪里是武侠片？这分明是一部描绘明朝官场生态的黑色犯罪片！
当她看到丁修那句“那个姑娘，很润”，以及沈炼在绝境中对赵靖忠吼出的“你要是以为杀了我，这事就没人知道，那你就错了！这世道，我挡不住，你一样挡不住！”
啪！
李晓萍猛地合上剧本，因为动作太大，手肘撞到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弄湿了桌上的文件，她却浑然不觉。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眼神里是山崩海啸般的震撼。
“小王总……”她的声音因为太过震惊而有些发飘，甚至带着一丝颤抖，“这个本子……是你写的？”
这故事的老辣，这人性的剖析，这台词的精悍，别说二十岁的学生，就是业内那些金牌编剧，也未必写得出来！
“攒了几天，写了个大概。”王长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份课堂作业，“萍姐，你觉得，这个本子怎么样？”
“怎么样？”李晓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用她从业以来最郑重的口吻回答，“这不是怎么样的问题！小王总，如果这个本子能拍出来，并且拍得不差，它绝对是近五年来，最有风格，最独特的武侠电影！它会开创一个流派！”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严肃：“我立刻向王董汇报，这个项目，我要亲自跟！公司最好的资源，都会向它倾斜！”
王长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笑了：“预算，我心里有个数，一千万。”
“一千万？”李晓萍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这个体量，风险可控！以这个本子的质量，说服董事会问题不大！但最关键的是导演，这个本子的风格太独特了，气质、节奏、动作风格，都要求极高。国内能驾驭的导演，屈指可数……小王总，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吗？”
她紧张地看着王长远，生怕他提出一个镇不住场子的名字，毁了这个天才般的剧本。
咖啡馆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王长远迎着李晓萍期待又忐忑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自信到近乎狂妄的笑容。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有。”
“我来导。”
空气仿佛凝固了。
咖啡馆里轻柔的音乐还在流淌，但李晓萍周围的空气，却因为那句“我来导”而变得粘稠、滞重。
她脸上的震撼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荒谬、担忧和极度不解的复杂神情。她甚至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仿佛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疯了。
“小王总，你……是在开玩笑吗？”她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透着职业经理人的理性与克制。
一个二十岁的在校学生，要去执导一部投资千万的商业电影？这己经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了，这是对公司、对投资人、对他父亲王常田的极度不负责任。
王长远没有笑，他的表情平静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萍姐，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这句反问，让李晓萍彻底无言以对。她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像是在重新组织自己脑内的逻辑。
“小王总，我承认，这个剧本，是我从业以来见过最惊艳的武侠本子之一。”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摆出问题，“但剧本是剧本，拍摄是拍摄。一个剧组，上百号人，灯光、摄影、美术、服化道，每天十几万的开销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你没有经验，你怎么镇住场子？你怎么跟那些老油条沟通？你怎么调度？你怎么控制预算和周期？这些都不是纸上谈兵，是真金白银的教训。”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问题也越来越尖锐。这不是刁难，而是一个成熟的项目负责人最基本的风险评估。
王长远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萍姐，你说的这些问题，我都想过。”
他把面前的水杯往前推了推，看着李晓萍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我需要你。我当导演，只负责创作上的事，画面、表演、节奏。而你，来当这部戏的制片人。”
李晓萍猛地一怔。
“你来掌管剧组的钱袋子，控制拍摄周期，协调所有部门。你有对整个项目生杀予夺的大权，包括……如果我觉得我拍得不行，你有权随时换掉我。”王长远语出惊人。
“另外，我需要公司派两个经验最丰富的副导演给我，一个管现场，一个管执行。他们是我的手和脚，负责把我脑子里的东西，变成具体可行的调度指令。”
话音落下，李晓萍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过王长远的反应，可能是年轻气盛的辩解，可能是仗着身份的强硬，但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出一个如此成熟、冷静，甚至可以说是“狡猾”的解决方案。
他把自己最不擅长、也最容易被攻击的权力，全部交了出去。预算、人事、周期，全由制片人李晓萍掌控。这等于给她上了一道保险，也堵住了所有质疑的嘴。同时，他又通过要求配备资深副导演，弥补了自己经验上的短板。
他要的，只是那个最核心，也最纯粹的——导演创作权。
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他是有备而来，并且把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李晓萍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掌控力和压迫感。
“……这个方案，听起来可行。”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无语，“但一千万不是小数目，这件事，我必须亲自跟王董当面汇报。最终的决定权，在他手上。”
“应该的。”王长远点点头，笑容里透着一股“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王长远的生活又恢复了在学校和公寓两点一线的平静。
《绣春刀》的项目似乎石沉大海，李晓萍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父亲王常田也没有打来电话询问。
王长远不急不躁，每天依旧去上课，晚上则在公寓里一遍遍地完善剧本细节，甚至开始画起了分镜草图。他像一头蛰伏的猛兽，耐心地磨砺着自己的爪牙，等待着出击的信号。
这天下午，他刚从教室出来，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我操！长远！是我！宁皓！”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极度亢奋又无比熟悉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机器的轰鸣和嘈杂的人声。
“皓哥？”王长远笑了，“听你这动静，片子成了？”
“成了！妈的，刚做完最后一道光，从机房出来！”宁皓的声音像是灌了风，带着一股子撒欢的野劲儿，“片子我看了几十遍了，牛逼！绝对牛逼！长远，哥哥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都是大家努力的结果。”
“屁！没你那几下，这片子顶多就是个‘还行’，现在，它是一把刀！能捅破天的刀！”宁皓在那头激动地语无伦次，“别废话了，后天下午，中影的看片室，我攒了个小范围的看片会，你必须来！对了，把你公司那个……李晓萍是吧？也叫上，一起来看！”
“行啊，”王长远一口答应，“都有谁啊？”
宁皓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敬畏和藏不住的炫耀：“韩三爷……也来。”
韩三爷！
中影集团的掌门人，韩总。
王长远握着电话，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
他知道，自己等待的那个信号，来了。
两天后，中影集团内部看片室。
小小的放映厅里，只坐了不到十个人，但气氛却格外凝重。
宁皓坐立不安，不停地搓着手，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黄博、徐争几个主演也正襟危坐，紧张得像等待审判的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