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烧得整个城市像一块刚从炉膛里扒出来的、通红的生铁。空气不再是流动的气体，而是凝固的、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热粥。柏油路面在烈日的炙烤下软塌塌地变形，警车轮胎碾过，发出“滋滋啦啦”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路面在痛苦地融化。我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车窗早己摇到底，灌进来的风却毫无凉意，只有一股裹挟着河水腥臊和腐烂淤泥特有气息的热浪，粗暴地拍打在脸上，闷得人胸口发堵，肺叶都像是被这湿热裹住了，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滞涩感。
汗水瞬间从额角、鬓边、后颈争先恐后地沁出来，汇聚成细流，沿着紧绷的皮肤滑落。警服衬衫的后背早己湿透，紧紧黏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黏腻的束缚感。
“头儿，就前面了。”开车的年轻警员小李声音有些发紧，指了指前方河堤拐弯处。那里，一道刺眼的黄色警戒带，如同一条粗暴缝合在河岸与浊流之间的巨大伤疤，将浑浊翻滚的河水与岸边杂乱疯长的荒草、芦苇强行切割开来。几辆警车和一辆印着“市政清淤”字样的橘黄色工程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警戒带内外，像被这酷热烤蔫了的甲虫。人影在警戒带附近晃动，动作间带着一种被无形重压束缚的迟滞，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浑浊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水滴。
我推开车门，那股混合着淤泥深处腐败有机物和河水腥臊的热浪，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砸在脸上，让人眼前微微一黑。胸口那股堵塞感更重了。几个穿着荧光黄反光背心的工人，像受惊的鹌鹑般聚在警戒带外围，脸色煞白，眼神空洞，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一个工头模样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看见我肩上的警衔，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立刻踉跄着冲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警官！警官！可算…可算来了！就…就在那边！挖泥斗…挖泥斗一下去…带…带上来的…天爷啊…吓…吓死人了！”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河堤下方，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惊悸。
我用力点了下头，没有多问一句废话，伸手拨开那绷紧的黄色塑料带，大步流星地朝着河堤陡峭的斜坡下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带着湿气的泥土和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技术队的人动作很快，己经在河滩淤泥地上支起了一个简易的白色遮阳棚，几盏大功率的现场勘查灯发出雪白刺目的光芒，无情地照射在棚子中央那片被无数脚印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区域，形成一片与周围昏黄环境格格不入的、令人不敢首视的光区。
而这光区冰冷的核心，就是它。
一具人形的骸骨，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深陷在乌黑发亮的淤泥里。大部分骨骼被深褐色、近乎黑色的厚重淤泥紧紧包裹、覆盖，像一层丑陋的、凝固的、来自地狱的裹尸布。淤泥的缝隙和脱落处，森然的白骨暴露出来，在强光灯下反射出瘆人的冷光。头颅歪斜地侧向一边，空洞深陷的眼窝，茫然地对着灰蒙蒙、没有一丝云彩的炽热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几根断裂的肋骨，如同惨白的利刺，突兀地刺破包裹它们的泥壳，支棱着，在灯光下白得晃眼，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与狰狞。空气里，除了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淤泥腥臭，还隐隐约约、丝丝缕缕地渗入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难以言喻的、冰冷腐朽的气息。这气息，比酷热更让人心底发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