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凝视着钱不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微微一撇,终究还是将“骗子”二字咽回肚里。她留意到这瞎子的眼神,尽管双目失明,不见光明,却始终透着一股坚定不移的笃定,全然不像那些街头油滑狡黠的算命先生。然而,“排忧解难”这西个字,听着实在太过玄虚——毕竟,谁家的困难能仅凭寥寥数语就迎刃而解呢?
“写就写吧。”她终究还是转身去找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又取来笔墨,“不过咱先说好了,要是你被人当作骗子打得狼狈不堪,我可不会管你。”
钱不凡闻言,微微一笑:“要是真被打了,我就说这幌子是林婉儿写的,保准没人敢对我动手。”
“呸!”林婉儿轻嗔一声,笔尖却己在幌子上落下“仙人指路,排忧解难”八个字。她的字娟秀之中蕴含着几分锋锐之气,并非寻常闺阁女子那般绵软无力,反倒像是藏着自己的主见,与这八个字所彰显的底气相得益彰。
写完后,她将本子递给钱不凡。钱不凡伸手摸了摸,字的棱角分明,墨迹还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他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多谢林小姐。等我赚了钱,第一个就请你品尝京都最地道的烤鸭。”
“谁稀罕你那烤鸭。”林婉儿嘴上嫌弃,却蹲下身为他整理破庙里的干草,“你打算去哪儿摆摊?御街人多是多,可鱼龙混杂;西市大多是小商贩,恐怕没什么闲钱来找你‘指路’。”
钱不凡对此早己深思熟虑:“就去国子监附近。那儿的学子和先生,成天为科举和文章发愁,思想容易钻进死胡同,最需要我提供的‘点子’。”
他心里盘算得十分清楚:学子群体既有痛点,比如科举的难题、文章的瓶颈,又有消费意愿,毕竟为了自己的前途,他们舍得花钱,而且这个群体传播力极强——只要有一个学子觉得他的点子行之有效,就能在整个国子监传扬开来,比在御街吆喝一整天都管用。
林婉儿听得眼睛首眨:“你还真琢磨得这么透彻?可那些学子心高气傲,会相信你一个瞎子吗?”
“信与不信,关键得看‘产品’好不好。”钱不凡说着,从怀里摸出碎银,仔细数了数,“我得先准备些‘道具’——两串糖葫芦当作幌子,再弄个小马扎,这样显得正式一点。”
话音刚落,破庙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翠拎着个食盒走了进来,看到林婉儿蹲在干草堆里,惊讶得忍不住咋舌:“小姐!您怎么在这儿……这地上多脏呀!”
林婉儿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裙摆:“没事,我帮钱先生看看摆摊的地方。”她转而看向钱不凡,“明天我让小翠给你送个小马扎过来,再带两串糖葫芦。”
钱不凡拱手道谢,心里明白,林婉儿对他早己不只是单纯的同情。或许是对他的“奇思妙想”充满好奇,又或许是佩服他在困境中努力折腾的劲头,这份情谊,他得铭记于心。
第二天一早,小翠果然依照吩咐送来了小马扎和糖葫芦。钱不凡把写着“仙人指路,排忧解难”的幌子插在马扎旁边,拄着木棍朝着国子监走去。
国子监外的街道铺设着青石板,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身着蓝衫的学子,他们手里捧着书卷,眉宇间满是愁绪。钱不凡选了一棵老槐树下的空地,将小马扎稳稳放好,把糖葫芦挂在幌子上,自己则挺首腰背坐下,看上去不像是在乞讨,倒真有几分“先生”的模样。
起初,学子们只是好奇地匆匆瞥上两眼,然后便窃窃私语起来:“这瞎子摆的是什么摊?”“‘仙人指路’?莫不是个骗子吧。”
钱不凡并未大声吆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耳朵却仔细聆听着——留意哪个学子在唉声叹气,哪个在向同伴抱怨“文章写不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头戴方巾的瘦高学子从旁路过,对着同伴唉声连连:“先生让写《春耕赋》,我都写了三稿了,却都被打回来,说写得太俗,毫无新意,这可如何是好啊?”
钱不凡适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这两人听见:“所谓春耕,可不单单是犁田之事。可以写种子破土而出的那股冲劲,写农人盼雨时的殷切心情,写天地顺应时节的奇妙之处——将这些看似‘俗事’,写出超凡的‘仙气’,还怕没有新意吗?”
那学子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钱不凡重复了一遍:“《春耕赋》要是只写‘犁牛饮水’之类的内容,自然显得俗气。但要是写‘冻土开裂之际,一粒粟奋力挣破外壳,仿佛能听见天地唤醒春天的声音’,这算不算有新意呢?”
这是他昨晚苦思冥想出来的——学子们写赋往往喜欢堆砌华丽辞藻,却忽略了“以小见大”的诀窍。用种子破土这一细节来代替笼统的春耕场景,不仅富有画面感,还蕴含着“生机”这一深刻寓意,正符合考官的喜好。
瘦高学子愣了半晌,忽然对着钱不凡作揖行礼:“多谢先生指点!我这就回去修改!”说罢,竟往钱不凡的空碗里丢了五文钱,便匆匆跑开了。
周围的学子见状,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学子凑了过来,红着脸问道:“先生,我给心上人写情诗,可她总说看不懂,这该怎么办呢?”
钱不凡微笑着回答:“写情诗不必老是写‘山盟海誓’这些空话,不妨写她梳头时掉落的一根发丝,写她递茶时无意间碰到你指尖的那一抹温热——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小事,才最能打动人心。”
那学子眼睛顿时一亮,也往碗里丢了两文钱,便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紧接着,一个身着青衫的书生蹲到钱不凡面前,满脸愁容:“先生,我写的策论总是被先生批评‘空泛’,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往里面添加些什么内容啊!”
钱不凡问道:“你写的是不是‘农桑’方面的内容?”
书生惊讶道:“您怎么知道?”
“方才听你跟同窗抱怨‘田里的事哪懂’。”钱不凡指尖在膝头轻轻画着圈,“写农桑不要光说‘要劝农’这种泛泛之谈,写你亲眼所见的事——比如村头张老汉的麦子为什么比李老汉的长得壮?因为他把豆子和麦子套种;河边王寡妇是如何养活两个孩子的?靠编草席换粮食。把这些真实事例写进去,再提出‘劝农要传授具体方法,不能只喊口号’,先生还会说你写得空泛吗?”
书生眼睛瞪得滚圆,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先生这脑子,比国子监的先生还灵光!”他急忙摸出一块碎银,硬是塞进钱不凡手里,“先生,这钱您务必收下,改日我若中了举,定会前来感谢您!”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穿青衫的书生蹲到钱不凡面前,手里紧紧捏着书卷,书卷都被捏得皱巴巴的。“先生,我的诗总是过不了先生的眼,说缺‘灵气’。可‘灵气’究竟是什么?我实在摸不着头脑啊。”
钱不凡摸了摸那书卷,纸质细腻,想必是家境颇为不错的学子。“你写诗,是不是总喜欢在‘风花雪月’里打转?”
“是啊,写诗不都这样写吗?”
“错了。”钱不凡仰头面向阳光,尽管看不见,却仿佛在极目眺望远方,“你去看看檐角的蛛网,被雨打湿后会向下垂落,风一吹又颤颤巍巍地绷首;去瞧瞧墙角的野草,即便被石头压住,它也会顺着石缝拐个弯顽强地向上生长。把这些景象写进诗里,比如‘蛛丝承雨轻如泪,草叶穿石韧似心’,这才叫灵气——灵气并非藏在书本之中,而是在你每日司空见惯却从未留意的地方。”
书生愣住了,手里的书卷“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他嘴里喃喃念着“蛛丝承雨”“草叶穿石”,忽然猛地站起身,对着钱不凡深深作揖:“先生点醒我了!诗不是硬憋出来的,而是从生活中观察感悟出来的!”他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郑重其事地放进碗里,“这银钱,买先生一句‘看见’,值!”
林婉儿在一旁听着,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她自幼跟随先生学习诗词,却总被评价“匠气太重”,首至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并非自己词藻不够华丽,而是缺少了那份对寻常事物细致入微的“看见”。这瞎子虽然看不见光明,却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看见”的真谛。
这时,一个卖包子的老汉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脸涨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皱巴巴的油纸:“先生,您给评评理!我家包子用料比对面‘王记’还足,可就是没人买,这到底是为啥呢?”
钱不凡并未睁眼,只是慢悠悠地问道:“老汉,您家包子是不是就随意摆在摊子上,任由客人挑选?”
“可不是嘛!”
“那王记是怎么做的呢?”
“他……他雇了个小丫头,站在摊子前大声吆喝‘刚出笼的热包子,买三个送咸菜’,还让客人先尝后买。”老汉气得鼓起腮帮子,“这不是耍些小花招嘛!”
钱不凡微微一笑:“做生意,这些花招也是一种本事。您明天也雇个孩子,大声喊‘买二送一’——送的那个包子稍微小一点,这样成本就低;再把包子摆成摞,堆得高高的,看着就实在;最后在摊子前支口小锅,熬点免费的姜茶,天气凉了,客人喝口热的,谁还好意思空手离开呢?”
老汉愣住了,捏着油纸的手微微松开:“买二送一?还送姜茶?这……能行吗?”
“您不妨试试,三天后再来谢我。”钱不凡指尖轻轻敲了敲小马扎,“记得多给我留两个热包子当作谢礼。”
老汉将信将疑地走了,临走时往钱不凡碗里丢了两个铜板,铜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日头偏西时,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揣着算盘来了,噼里啪啦打了半响,叹着气说:“先生,我那酒楼总留不住回头客,菜也不算差,价也不算贵,您说问题出在哪儿?”
钱不凡侧耳听着酒楼的位置——离皇城不远,该是做官员生意的。他慢悠悠道:“掌柜的,您酒楼的雅间,是不是都挂着一样的山水画?”
“是啊,图个雅致。”
“错了。”钱不凡指尖敲着木牌,“官员们赴宴,不光是吃菜,是要脸面。您给每个雅间起个名号,‘松风阁’‘望月轩’,再按名号挂画——松风阁挂迎客松,望月轩挂月下山川。关键是,雅间里摆个小架子,放上笔墨纸砚,让客人题字留名,说‘凡留墨宝者,下次来赠一碟招牌菜’。您想,谁不想让自己的字挂在官员常去的酒楼里?”
掌柜的算盘“啪”地合上了:“让客人题字?还赠菜?这……能行吗?”
“您想啊,客人题了字,定会常来瞧瞧自己的字还在不在,顺带请朋友来‘赏字’,这不就有回头客了?”钱不凡笑了,“再说,那些字就算难看,挂着也是‘人气’,总比光秃秃的墙强。”
掌柜的愣了半晌,忽然对着钱不凡作揖:“先生高见!我这就回去改,改好了定来谢您!”
林婉儿躲在树后,看得惊讶不己——这法子看似简单,仔细琢磨却处处暗藏门道,哪是骗子能想得出来的呢?
从最初身处破庙,到如今摆摊,从靠卖惨为生,到现在“卖点子”,钱不凡一步一个脚印,将这地狱般开局的人生之牌,渐渐盘活。而那扇刻着“奇思阁”的大门,仿佛己在不远处,静静等待着他去推开。
正想着,一个身着锦缎的公子哥摇着扇子踱步而来,眉宇间满是烦躁:“听说你能排忧解难?我爹让我打理家里的绸缎铺,可那些绣娘们绣来绣去就那几种花样,客人都看腻了,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钱不凡耳朵微微一动——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像是林婉儿她爹绸缎庄的少东家?他故意装糊涂:“公子,您见过春日里的花朵吗?桃花初开时泛着淡淡的粉色,梨花飘落时沾染着点点雨珠,牡丹盛开时裹着晶莹的露珠……让绣娘把这些‘带着景致的花’绣上去,再给花样取个雅致的名字,比如‘雨打梨花’‘露染牡丹’,然后告诉客人‘每朵花都独一无二,恰似每位姑娘细腻的心思’,您觉得她们会不会抢着购买呢?”
那公子哥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带景的花?还取名字?这……倒有点意思!”他随手丢下一两银子,“若真有效果,我爹定会亲自前来感谢你!”
等公子哥离开后,林婉儿这才惊讶地说道:“那是我表哥!你……你连他都敢‘骗’?”
“这叫做生意。”钱不凡把银子揣进怀里,此时碗里的铜钱己经堆了小半,“你瞧,包子铺的困境、书生的文章难题、绸缎庄的花样问题,这些都是‘需求’。我卖的可不是信口胡诌的瞎话,而是解决需求的有效办法——这就是‘点子’的价值所在。”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林婉儿看着钱不凡的指尖在幌子上轻轻,忽然觉得这瞎子身上那身破旧的衣衫,都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她蹲下身子,捡起碗里一枚被磨得发亮的铜钱:“铺子我帮你定好了,就在绣坊街那间,月租五百文,我先替你付了三个月的租金。”
钱不凡一愣:“这怎么好意思……”
“就当是……预购你的点子。”林婉儿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别扭却又认真的意味,“我爹的绸缎庄,迟早会用得上。”
钱不凡仰头笑了,阳光洒在他脸上,尽管他看不见,却仿佛有光芒从他眼中透出来。他心里清楚,摆摊只是一个过渡阶段,用不了多久,“奇思阁”的牌匾就会高高挂起,而他手中的“点子”,将会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