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阳光悠悠爬上“奇思阁”的窗台,后院的铜炉准时飘起袅袅白雾。钱不凡安坐在竹椅上,清晰地听见林婉儿用银勺轻轻搅动药汁,咕嘟咕嘟的声音中,夹杂着薄荷独有的清苦气息。他微微仰起头,任由温热的药气缓缓拂过眼睑,那股暖意恰似一只温柔的手,轻柔地按揉着他紧绷了十年的神经。
“今日的药添了些甘菊。”林婉儿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岳神医说,这能让你感觉更舒适些。”
钱不凡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却下意识地抓紧了竹椅的扶手。在药气氤氲之中,他的思绪瞬间飘回到十岁那年,父亲高高举着铜镜,让他注视初升的太阳,还语重心长地说:“男子汉的眼睛,应当像太阳一样明亮。”然而如今,他连林婉儿的面容都己模糊——只记得她指尖传来的温度,记得她念诗时那独特的语调,记得她所绣“带景花”摸上去的细腻纹路。
“婉儿,”他突然开口,声音略微沙哑,“我的眼睛……真的能重见光明吗?”
林婉儿正往炉中添加炭火,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陡然一顿。转过身时,眼眶己然泛红:“能的。卓神医说,你的经络己经疏通了三成,昨日施针的时候,你眼尾的肌肉还动了动呢。”她缓缓蹲下身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指尖引到自己脸颊上,柔声道:“你摸摸,我今日没画眉,等你能看见了,就能瞧见我本来的模样啦。”
钱不凡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眉骨,细腻的皮肤之下,是微微隆起的轮廓。他的心猛地一颤,仿佛有只小鹿在心头乱撞——这十年间,他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她的样子,却又总担心想象得不对。倘若真能重见光明,他要先看看她绣的花,再瞧瞧她微笑的模样,最后凝视她为自己试针时,那认真得微微蹙起的眉头。
药熏结束,林婉儿开始施针。当银针落在“攒竹穴”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刺痛,仿佛有只萤火虫在眼睑里轻轻扇动翅膀。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努力捕捉那微弱的感觉,仿佛只要这样,就能紧紧抓住那一丝光亮,不让它悄然溜走。
“疼吗?”林婉儿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满是担忧。
“不疼。”钱不凡微笑着,眼角却微微,“就好像……有光要透进来了。”
他心里明白,这不仅仅是银针刺破皮肤带来的感觉,更是林婉儿以最执着的坚持,陪伴他一点点凿开黑暗的壁垒。而在那壁垒的另一端,是他期盼了十年的光明,是他渴望亲手触摸的真实人间。
暮色如同一块浸染了墨汁的布,缓缓覆盖了整个京都。赵倩巧妙地避开侍卫,从“奇思阁”的侧门悄然溜了进来,正巧看见林婉儿正在给钱不凡拆针。
“轻点……”钱不凡微微皱眉,并非因为疼痛,而是拆针时带起的微风,让他莫名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林婉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愈发轻柔:“公主来了。”
赵倩摆摆手,示意她无需多礼。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林婉儿小心翼翼地拔出最后一根银针,看着钱不凡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睑,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比御花园中皎洁的月色还要温暖。
“今日感觉怎么样?”她走上前去,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钱不凡转过头,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朝着她的方向:“好像……能分辨白天和黑夜了。婉儿说,这是个好兆头。”
“是好兆头。”赵倩在他对面缓缓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这是从西域运来的‘夜明砂’,磨成粉末后混入明目膏里,或许能让你恢复得更快些。”
钱不凡接过瓷瓶,指尖触碰到她的指腹,带着丝丝微凉的汗珠。他心里清楚,这绝非普通的药材,而是她特意派人从西域加急运来的——就如同上次诗会结束后,她连夜让人把《破阵子》抄写成字帖,送到每一所学堂。
“多谢公主。”他将瓷瓶递给林婉儿,接着问道,“边关的赵虎接到了吗?”
“接到了,他正在偏厅。”赵倩的语气恢复了几分郑重,“他说你设计的‘竹龙引水’可以改造成‘竹筒传信’,比快马传递消息还要精准。”
钱不凡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赵倩轻轻咳嗽了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想起木兰曾说,昨日她为了推行“市易法”,在朝堂上与秦奎激烈争辩了三个时辰,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公主,”他突然说道,“李猛今日买了城南的糖糕,听说里面加了新方法制作的白糖,您尝尝?”
赵倩微微一愣,随即展颜微笑。她明白,这并非只是单纯地让她品尝糖糕,而是钱不凡在提醒她该歇歇了。她接过林婉儿递来的糖糕,咬了一口,甜意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眼眶忽然有些温热——这些年来,她早己习惯了扮演坚强的长公主,唯有在钱不凡面前,才敢流露出一丝脆弱。
“钱不凡,”她含着糖糕,声音有些含糊,“等你的眼睛康复了,你想做些什么呢?”
钱不凡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我想看看‘曲辕犁’在田间劳作的样子,想瞧瞧苏文教孩子们念诗时的情景,还想看看……你推行的‘市易法’,是不是真的让商户们喜笑颜开。”
他稍作停顿,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我还想看看,这些年为了支撑局面,你是不是添了许多白发。”
赵倩的手猛地一顿,糖糕悄然掉落在帕子上。她凝视着钱不凡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双看似看不见的眼睛,却比任何人都能洞察她藏在凤冠霞帔之下的疲惫。
偏厅里静谧无声,唯有窗外传来的虫鸣声和远处隐隐约约的更鼓声。林婉儿识趣地悄然退了出去,留下他们二人在昏黄的灯光下静坐。
“会好起来的。”赵倩忽然说道,像是在安慰钱不凡,又仿佛在安慰自己,“你的眼睛会康复的,‘市易法’也一定会顺利推行,那些白发……等天下太平了,自然会重新变黑。”
钱不凡微笑着,没有说话。但赵倩知道,他懂她的意思。
这种理解,并非简单的君臣之间的默契,而是两个在困境中携手并肩前行的人,彼此深深看透了对方的执着,同时也心疼着对方的艰辛不易。
夜渐渐深了,赵倩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钱不凡,等你的眼睛好了,我带你去江南。那里的春天,比京都更加温暖。”
钱不凡的指尖在竹椅上轻轻点动,仿佛在描绘江南的旖旎风光:“好。”
门关上的刹那,赵倩靠在墙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那里确实己经长出了几根白发,是上次为了救助流民,在暴雨中坚守了三天三夜后出现的。她忽然笑了,眼中的疲惫稍稍散去,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而在里屋,钱不凡依旧对着门口的方向,久久未曾动弹。林婉儿进来时,看到他眼角闪烁着微光,像是泪水,又仿佛……是那期盼己久的光明,终于透了进来。
药香依旧在空气中缓缓弥漫,混合着淡淡的糖糕甜香,仿佛在轻声诉说:光明定会如期而至,温暖也必将纷至沓来。而他们,只需耐心等待,彼此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