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液,沿着断界城西侧那棵千年榕树的气根缓缓流淌。李长久靠在最粗壮的主干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枚青铜令牌——那是神御师姐临走前塞给他的,说是能在"时间乱流"中保他一线生机。
"吱呀"一声,榕树浓密的枝叶间传来异动。宁小龄抱着半篓刚摘的野果跌落在他面前,雪狐尾巴上还沾着几片枯叶。"师兄,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她举起一颗通红的浆果,却在看清李长久的神色时顿住了,"又在想前世的事?"
李长久挑眉,接过浆果抛了抛:"比起我被师尊一剑穿心的痛感,不如猜猜这果子有没有毒。"话音未落,一道银线从树顶俯冲而下,精准叼走了他手中的浆果。司命落在枝头,银发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断界城的东西,乱吃会被时间反噬。"
她指尖轻弹,一枚晶莹的时间碎片在空中炸开,映出三幅画面——陆嫁嫁在谕剑天宗的剑冢中擦拭长剑,赵襄儿站在赵国皇宫的丹陛上凝视舆图,柳珺卓在剑阁的碑林前挥毫作画。"你的女人们都在忙,就你躲在这里偷懒。"司命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眼神却掠过他腰间的令牌,"神御师姐的东西,最好别碰。"
李长久突然笑了。他站起身时,榕树的气根竟无风自动,在他身后织成一道光门。"知道为什么选这棵树吗?"他转头看向两人,夕阳的金光恰好勾勒出他眼底的纹路,"前世我就是在这里,看着邵小黎化作洛神玉佩。"
话音刚落,光门中突然传来剑鸣。陆嫁嫁的声音穿透时空而来,带着剑器特有的清越:"李长久,再不回宗,我就把你的酒全分给卢元白师兄了!"
宁小龄噗嗤笑出声,拽着李长久的衣袖就往光门里跳。司命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忽然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榕树叶。叶片上浮现出一行小字,是李长久惯用的戏谑笔迹:"明日午时,断界城码头,带你去见真正的'时间'。"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时,榕树的影子在地面扭曲成一个巨大的沙漏形状。而在沙漏的最底端,一滴晶莹的液珠正缓缓凝聚——那是昨夜赵襄儿透过同心结,悄悄送到李长久掌心的泪珠,此刻正泛着淡淡的空间涟漪。
夜幕降临,断界城的钟声准时响起。守在城外的血羽君突然打了个寒颤,抬头望见榕树顶端盘旋着九道金色光羽,像是有人在那里,以天地为笺,重新书写着命运。
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绸缎,缓缓覆盖断界城的每一寸角落。榕树的影子在月光下舒展,那些垂落的气根如同无数银色丝线,将沙漏状的光影分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李长久方才倚靠的位置——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半出鞘的剑,剑穗上系着块玉佩,正是邵小黎当年化作的洛神佩。
“啧,走得倒急。”柳珺卓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她缓步走出时,手中画卷还在微微发烫。方才在剑阁碑林作画时,笔尖突然不受控制地勾勒出这片榕树,画中人影明明是李长久,转身时却露出了齐天大圣的金箍。她指尖拂过画中榕树的年轮,突然轻笑,“原来‘长明’权柄,早就藏在这些圈圈里了。”
话音未落,玉佩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柳珺卓瞳孔微缩,只见画中的榕树气根正顺着纸面蔓延,在空白处晕染出一行字:“九婴的残魂藏在树心,借你的木君十剑意一用。”
她挑眉,将画卷往空中一抛。刹那间,万千剑气从画中迸发,如暴雨般扎进榕树主干。树身剧烈震颤,却没有一片叶子落下,反倒是那些气根开始疯狂生长,在月光下织成一张巨网,将整座断界城罩在其中。网眼间流转的,竟是柳希婉的天谕剑经文字。
“二师姐,你又擅自用我的剑意。”柳希婉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她从树影中走出,白衣上沾着几星墨点,“方才在天榜石碑前,我好像看到帝俊的虚影了,就站在你画的那棵榕树下。”
柳珺卓接住飘落的画卷,指尖在“木君十”的落款上敲了敲:“那是李长久故意露的破绽。他想让我们知道,葬神窟里爬出来的不止他一个。”她抬头望向树顶,那里的九道金羽不知何时染上了血色,“赵襄儿的‘纯阳’权柄动了,看来朱雀神国那边,也不安生。”
此时,榕树最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树心裂开道缝隙,露出里面蜷缩的残魂——那是九婴被李长久斩去八首后余下的最后一缕,此刻正被无数时间碎片缠绕。柳希婉拔剑,剑尖悬在残魂上方时却顿住了:“它的眼睛……和瀚池真人一样。”
“因为都是被‘暗日’污染过的。”叶婵宫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树梢,白衣胜雪,手中却把玩着颗跳动的心脏——那是冥君死后留下的“九幽”神之心。“李长久让你们清理残魂,其实是想借榕树的时间之力,看看瀚池当年和修蛇合体的真相。”
话音刚落,残魂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画面:瀚池真人跪在峰底,修蛇的鳞片嵌入他的脊背;剑疯子站在隐峰,手中握着半块刻有“帝俊”二字的玉简;还有神御师姐站在不可观的山门前,望着断界城的方向,鬓角竟有了一丝白发。
柳珺卓猛地合上画卷,画中榕树的年轮突然清晰起来,最中心的那一圈,赫然刻着“太初六神”的名字。“原来这棵树,是天地用来记仇的本子。”她看向柳希婉,“明天午时码头,去不去?”
柳希婉收剑入鞘,玉佩恰好落在她掌心。月光下,玉佩上的洛神虚影与她重叠,竟有了几分相似。“去。”她轻笑,“毕竟……得问问李长久,什么时候把欠我的剑还回来。”
两人离去后,榕树的气根缓缓收拢,重新变回垂落的姿态。只有树心的裂缝里,还残留着一抹微弱的金光——那是李长久藏在里面的三足金乌羽毛,此刻正随着断界城的钟声,轻轻震颤。
远处的码头,赵襄儿的身影隐在货栈的阴影里。她望着榕树的方向,指尖的空间权柄泛起涟漪,将一枚青铜令牌送了过去——那是开启朱雀神国的钥匙,背面刻着行小字:“三年之约,换你一剑护赵国。”
夜风吹过,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应和。
天刚蒙蒙亮,断界城的码头己飘起薄雾。李长久背着个旧酒葫芦,蹲在石阶上数着浪花玩,脚边放着个巴掌大的木盒——里面是他从葬神窟带出来的半块龟甲,刻着"日落"二字。
"磨蹭什么?"司命踩着晨光落在他身边,银发上还沾着露水,"再不走,柳家姐妹该把你的剑熔了铸犁。"她瞥向木盒,突然皱眉,"这龟甲的气息...和夜除师傅的命运沙漏一样。"
李长久挑眉,刚要开口,却见薄雾里驶出艘乌篷船。船头立着个红衣女子,正是姬玄,他挥着支画笔笑道:"七师弟,三师兄我来送份大礼。"说罢将画卷往空中一展,画中榕树的根系竟与龟甲纹路完美重合,"太初六神的葬身地,都在这树底下藏着呢。"
船刚离岸,柳珺卓便带着柳希婉御剑而来。前者一脚踹开船篷,将个酒坛扔给李长久:"陆嫁嫁托我带的,说掺了她的剑心淬过,专治你这种睹物思人的毛病。"柳希婉则蹲下身研究木盒,指尖刚触到龟甲,整艘船突然剧烈摇晃——水下浮出无数青铜锁链,链端锁着的,竟是九婴残留的最后一颗头颅。
"看来瀚池真人没说实话。"李长久拧开酒坛,酒液泼在锁链上瞬间燃起青火,"他和修蛇合体时,早把九婴残魂分了一半喂给这老榕树。"火光中,龟甲上的"日落"二字突然流转金光,映得每个人眼底都浮现金乌虚影。
司命突然起身,银发无风自动:"时间要乱了。"她指向西方,那里的天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太阳明明还挂在半空,却像被人蒙上了层黑布,"是'暗日'预言...比预计早了三年。"
话音未落,榕树方向传来巨响。众人回头时,只见那千年古木正拔地而起,气根在空中织成巨网,将半个断界城都兜在网中。网眼间,赵襄儿的身影一闪而过,九道金羽如利剑般刺穿黑雾,她的声音顺着空间裂缝传来:"李长久,借你的三足金乌一用!"
李长久仰头灌了口酒,突然笑出声。他将木盒抛给姬玄,纵身跃出船舷时,背后己展开金乌翼:"告诉陆嫁嫁,今晚我带朱雀神国的桂花酒回去。"金光掠过水面时,他腰间的青铜令牌突然发烫,神御师姐留下的那枚令牌与赵襄儿送来的钥匙竟贴在一起,化作块完整的圆盘,正面刻着"太明",背面是"纯阳"。
船尾的柳希婉突然轻咦,她捡起李长久掉落的片金羽,发现羽管里藏着张字条,是陆嫁嫁的笔迹:"剑冢深处有面照心镜,能分清你是李长久,还是帝俊。"
薄雾渐渐散去,乌篷船在锁链的拉扯下驶向榕树。姬玄展开画卷,发现原本空白的角落多了行字,像是李长久刚添上去的:"日落之后,便是长明。"远处,金乌的啼鸣穿透黑雾,将暗日撕开了道口子,漏下的光落在榕树叶上,竟凝成了颗颗露珠,每颗都映着张笑脸——有宁小龄举着野果的模样,有司命皱眉的样子,还有陆嫁嫁擦拭长剑时的侧脸。
柳珺卓望着那道金光,突然将画卷卷起来敲了敲船舷:"再不开快点,好酒都要被那家伙独吞了。"
金乌啼鸣撕开暗日的刹那,榕树气根织就的巨网突然迸发出七彩霞光。赵襄儿立于网眼中央,九羽金翅将"纯阳"权柄催发到极致,可黑雾却像潮水般不断涌来,甚至开始侵蚀她的衣袂。
"磨蹭死了!"她咬着牙骂了句,指尖却悄悄捏紧那枚青铜圆盘——李长久的"太明"权柄正顺着圆盘纹路爬向她掌心,像有只温暖的手在与她相握。
"骂谁磨蹭?"熟悉的戏谑声从霞光中传来。李长久踩着金乌真火落在她身边,酒葫芦抛了个弧线砸向黑雾,"尝尝这个,陆嫁嫁的剑心酒,专治各种妖魔鬼怪。"青蓝色的火焰在黑雾中炸开,竟烧出片星空,每颗星辰都对应着十二神国的位置。
赵襄儿挑眉,刚要讥讽他两句,却见榕树根系突然剧烈抽搐。那些原本缠绕九婴残首的青铜锁链,此刻正顺着树根往地底钻,链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竟是太初六神的权柄印记。
"不好!"李长久突然拽住她后退,"这树在吞噬神国权柄!"话音未落,地面裂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脉络,每条脉络里都流淌着金色液体,细看竟全是浓缩的时间碎片。
此时乌篷船己靠岸,姬玄展开的画卷突然无风自燃,灰烬在空中聚成玄泽的虚影:"七师弟,这榕树是天地的'记忆容器',藏着太初六神被弑的真相!"他指向沟壑深处,那里有团模糊的光影,隐约是个人形,"看清楚,杀了我们的是谁!"
光影逐渐清晰,竟同时浮现出两个身影——一个是举着长剑的帝俊,另一个是握着空间权柄的羲和。李长久瞳孔骤缩,腰间的青铜圆盘突然炸裂,碎片扎进他掌心,化作"帝俊"二字的烙印。
"原来如此..."赵襄儿的声音带着颤抖,九羽金翅突然收起,"我们前世,就是弑神者。"她抬头望向李长久,眼底的挣扎渐渐化作决绝,"所以太初六神才设下杀局,要让我们永世纠缠,不得善终。"
黑雾中传来冷笑,假暗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总算想明白了?你们的每一次轮回,都是在给这棵树施肥!"无数黑色藤蔓从沟壑中钻出,顶端开着诡异的花,花蕊里映着各人心魔——陆嫁嫁面对的是剑疯子的残魂,宁小龄看到的是化妖时的血腥,司命眼前则站着夜除的虚影。
李长久突然大笑,他扯下腰间的酒葫芦一饮而尽,金乌真火在他周身熊熊燃烧:"施肥?那今天就让它烧个干净!"他冲向赵襄儿,掌心的"帝俊"烙印与她眉心的"羲和"印记相触,刹那间,榕树的气根开始疯狂枯萎,那些缠绕的锁链寸寸断裂,露出藏在最深处的——半块刻着"长明"的石碑。
"是圣人的东西!"柳珺卓挥剑斩断袭来的藤蔓,指着石碑惊呼,"上面有'齐天'权柄的痕迹!"
李长久与赵襄儿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按向石碑。当两掌相叠的瞬间,暗日突然崩裂,碎成漫天光点,而那棵千年榕树则在金光中化为种子,被风吹向远方。
夕阳重新露出脸庞时,断界城的码头己恢复平静。李长久蹲在石阶上,看着掌心渐渐消失的烙印,突然被人敲了下脑袋。陆嫁嫁站在他身后,举着个新酒葫芦:"桂花酒拿来了,不过得先罚你——昨天说要带回来,迟到了整整三个时辰。"
宁小龄抱着司命的胳膊笑得首颤,柳希婉则把块新铸的剑坯递给李长久:"欠我的剑,用这个赔吧。"远处,姬玄正对着夕阳作画,画中的榕树种子刚落在赵国的土地上,发了颗嫩芽。
李长久接过剑坯,突然发现上面映着自己的影子——不再有帝俊的虚影,只有他自己的模样,嘴角还沾着桂花酒的香气。
"走了。"赵襄儿踢了踢他的石子,转身往城内走去,九羽金翅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再不走,柳二师姐真要把你这懒虫画进话本里当反面教材了。"
晚风拂过码头,带着榕树新芽的清香。李长久望着众人的背影,突然觉得,所谓的神国杀局,所谓的宿命纠缠,或许都不如眼前这杯酒,身边这些人,和即将升起的月亮。
月亮爬上断界城的城楼时,李长久被按在酒馆的桌子上灌酒。陆嫁嫁的剑穗敲着酒坛沿,节奏和当年在天窟峰教他练剑时一模一样;赵襄儿抱着胳膊坐在对面,指尖绕着新系的同心结,结上坠着颗小小的金乌羽毛;宁小龄趴在司命膝头,听她讲不可观的旧事,雪狐尾巴偶尔扫过桌面,带起一串细碎的光点。
“说起来,”柳珺卓突然放下酒杯,指腹着那枚洛神佩,“榕树种子落去了赵国,要不要派人盯着?”她画轴上的嫩芽己抽出新叶,叶片上隐约能看见“神国”二字。
李长久刚要答话,窗外突然掠过道红影。姬玄撞开酒馆门,手里举着片发光的叶子:“七师弟快看!这是从种子发的芽上摘的,背面有字!”
众人凑近一看,叶面上竟浮现出太初六神的笔迹,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临终前仓促写下的:“牢笼己破,勿念旧怨——玄泽留。”
司命突然笑了,指尖弹了弹叶梗:“看来他们也不是全无心肝。”她望向李长久,眼底的冰霜化了些,“夜除师傅说过,命运这东西,最怕的就是‘不在乎’。”
正说着,酒馆外传来一阵喧哗。血羽君扑棱着独脚公鸡的翅膀冲进来,爪子里攥着封赵国送来的信:“陛下!不,李公子!赵国边境长出片榕树林,每片叶子上都有字,合起来是本《神国旧史》!”
李长久展开信纸,突然“咦”了一声。信纸末尾画着只小小的三足金乌,旁边有行娟秀的小字,是叶婵宫的笔迹:“葬神窟底的先天灵,我替你收好了。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帝俊’到底是谁,再来不可观取。”
“师姐就是爱卖关子。”他笑着把信纸折成纸船,放进桌上的空酒坛里。纸船飘到赵襄儿面前时,突然化作只纸鹤,衔走了她发间的珠钗,落在李长久掌心。
陆嫁嫁敲了敲他的脑袋:“又欺负人。”语气却带着笑意,她举杯看向窗外,“明天去剑冢看看吧,照心镜该擦一擦了。”
月亮升到中天时,酒馆的门被轻轻推开。邵小黎提着盏灯笼走进来,洛神玉佩在她颈间发光:“我在榕树林里捡到个东西。”她将块温润的玉牌放在桌上,牌上刻着“长明”二字,正是李长久集齐的权柄所化,“它说,该换个名字了。”
李长久拿起玉牌,指尖刚触到表面,整座断界城突然亮起。那些散落的榕树种子在各地生根发芽,气根交织成网,将月光筛成点点碎金,落在每个曾被命运裹挟的人肩头。
“就叫‘人间’吧。”他将玉牌抛向空中,看着它化作漫天流萤,“神国什么的,哪有喝酒听故事有意思。”
远处的钟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带着时间的沉重,倒像是新岁的序曲。陆嫁嫁的剑穗在风中轻摇,赵襄儿的同心结泛着微光,宁小龄的雪狐尾巴扫过司命的银发——没有人再提起弑神之战的惨烈,也没人追问未卜的前路。
因为当第一缕晨光掠过榕树叶尖时,他们都明白:所谓宿命,不过是用来被打破的东西。而那些关于榕树与日落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