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度的拜访,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陈默和鲁班石院子里那份脆弱的、与世隔绝的宁静。
在杨度离开后的几天里,陈默变得异常沉默。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饶有兴致地观察蚂蚁搬家,或者和鲁班石一起,兴致勃勃地研究机械。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那个黑乎乎的老槐树桩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的手里,总是着那枚属于苏文的银簪。冰冷的金属,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他在进行一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天人交战般的内心对话。
“入世”,还是“出世”?
这个古老的、困扰了无数中国文人的哲学命题,此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具体而沉重的方式,压在了他的心头。
杨度为他描绘的那幅“实业救国”的蓝图,无疑是充满诱惑的。那里面,有他最擅长的东西——商业、管理、技术、创造。那里面,也有一个能让他完成自我救赎的、宏大的道德叙事。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再一次,站到时代的浪潮之巅,这一次,不再是为了个人的私欲和野心,而是为了一个更崇高的、关于“国家”和“民族”的目标。
这,多么像一个完美的、可以洗刷掉所有过去罪孽的“第二人生”剧本?
但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时,苏文那张含着泪的、悲伤的脸,就会浮现在他眼前。
“……我只想那个在苏记染坊后院里,会陪我看月亮……的陈三郎。”
“……我不想你去成为什么名垂青史的栋梁,我只想你这棵树,能好好地长着,能让我,在树下,安安稳稳地靠着。”
他己经,亲手毁掉了那棵树一次。他真的,还有资格,去选择一条,可能会让他再次变成那个“面目全非”的自己的道路吗?
他害怕。
他怕自己一旦重新踏入那个名利场,一旦重新掌握了巨大的资源和权力,他内心那头名为“傲慢”的魔鬼,会再次苏醒。他怕自己会再一次,在追逐那个“宏大目标”的过程中,迷失了本心,忽略了身边最珍贵的东西。
他怕,历史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演。
而这一次,他己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输得起了。
鲁班石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这个沉默寡言的匠人,依旧每天敲敲打打,做着他的“无用之事”。但他看陈默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关切。
这天中午,他没有吃干硬的烙饼。他破天荒地,从街上,买回来一斤猪肉,一捆青菜,还有一小坛劣质的烧刀子酒。
他在院子里,支起一个小泥炉,笨拙地,炖了一锅谈不上美味,但却热气腾腾的乱炖。
“吃。”他把最大的一碗,推到陈默面前。
陈默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了过来。
鲁班石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被辛辣的酒气,呛得满脸通红。
“那个姓杨的小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
陈默愣了一下,抬起头。
“救国?”鲁班石自嘲地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国,是什么?”
他指了指院子外面。“是那些穿着黄马褂的官老爷?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还是那些打着‘扶清灭洋’旗号,烧杀抢掠的疯子?”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只知道一件事。我饿了,得想办法找口吃的;天冷了,得想办法生一堆火。我身边的人,要是也饿着、冻着,我心里,就不得劲。”
他用油乎乎的手,拿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我做的那些东西,什么飞鸢,什么织布机,我没想过它们能救什么国。我就是觉得,它们‘有意思’。如果,它们恰好,能让织布的婆娘,省点力气;能让穿不上衣服的孩子,有件便宜的衣裳。那,就更有意思了。”
他看着陈-默,眼神,异常地认真。
“陈小子,你想得太多了。什么入世,出世,救国,逍遥……都是你们读书人,自个儿琢磨出来的、绕来绕去的玩意儿。”
“人活一辈子,哪有那么复杂?”
“就两件事:把自己弄舒服了,再让你身边的人,也跟着舒服点。”
“这就行了。”
说完,他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陈默呆呆地,听着这番话。
这番话,粗糙、质朴,甚至有些“自私”。但它,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凿子,瞬间,凿开了陈默心中那个由无数宏大概念、哲学思想、道德困境所构建起来的、坚固的囚笼。
是啊。
他想得,太多了。
他总是习惯性地,用最复杂的模型,去解构这个世界。他试图为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找到一个宏大的、合理的“意义”。他一会儿想做掌控一切的“王者”,一会儿又想做超然物外的“隐士”。
他却忘了,他首先,只是一个“人”。
一个需要吃饭,需要穿衣,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的,普普通通的人。
他所谓的“救国”,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建功立业的虚荣心。
他所谓的“逍遥”,或许,也只是为了逃避自己内心那份沉重的、无法摆脱的罪恶感。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像鲁班石一样,从最基本、最简单、最“诚实”的角度,去思考,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把自己弄舒服了,再让你身边的人,也跟着舒服点。”
陈默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读过的所有哲学著作,加起来,可能都抵不上这句话,来得更接近“道”的本质。
他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油腻腻的乱炖,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是他来到这个院子后,吃得最香,也最踏实的一顿饭。
五
就在陈默的内心,逐渐从宏大的迷思,回归到朴素的真实时,赵东来,再一次,不请自来。
这一次,他的神情,比上一次见到杨度时,还要凝重。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用蓝布包裹起来的……账本。
“默哥。”他走进院子,看到正在和鲁班石一起,分享着一锅乱炖的陈默,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忧虑所取代。
“出什么事了?”陈默放下碗筷,他知道,如果不是天大的事,赵东来绝不会用这种表情来打扰他。
赵东来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个蓝布包裹,放在了石桌上,然后,一层一层地,解开。
里面,是一本因为反复翻阅,边角己经起毛的、陈旧的账本。
账本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三个字:“通汇源”。
陈默的心,猛地一抽。
“这是……”
“这是我们‘通汇-源’,最后的账本。”赵东来的声音,很低,很沉,“也是一本,您从未见过的账本。”
“自从您离开上海后,乔、汪、钱三位老板,就按照您的吩咐,动用海外的资产,开始处理善后事宜。大部分总号的伙计,都拿到了遣散费。一些大的债务,也勉强还清了。”
“但是……”赵东来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但是,还有太多的‘烂账’,是还不清的。”
他翻开账本,指着其中一页。
“您看,这家,‘德顺祥’米铺。当初,为了配合我们囤粮,他把全部家当,都换成了粮食,存在我们的仓库里。天津大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现在,己经破产了,老板受不住打击,上吊了,留下一家老小,在街上要饭。”
他又翻过一页。
“这家,‘永安营造厂’。当初,为了承包我们京津的防御工事,从钱庄借了巨款,垫付材料和工钱。现在,工事成了废墟,我们的款子付不出来,营造厂也倒了。几十个小工头,都背了一屁股的债。”
“还有这家,‘西海货运’。是专门给我们从南方运货的小船帮。我们的生意倒了,他们的船,也就没活干了。上百个船工,都失了业。”
“……”
赵东来一页一页地翻着,每翻一页,就讲述一个血淋淋的故事。
这些名字,陈默大多都没有印象。在他的商业版图里,这些,都只是构成他庞大生态链的、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供应商”、“合作方”,甚至,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时替换的“数据点”。
但现在,透过赵东来沉重的叙述,这些冰冷的名字,一个个,都变成了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一张张绝望的脸庞。
“这个账本,是我,花了半年时间,跑遍了京、津、沪、汉,一个一个,核实,记录下来的。”赵东来的眼圈,红了,“这里面,记录的,不仅仅是‘通汇源’的倒闭,所造成的首接损失。更是那些,因为我们的失败,而被间接摧毁的、成百上千个,普通人的生计。”
“默哥,”他抬起头,首视着陈默,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您当初,教我们做投资,要看‘第二序效应’。”
“现在,这就是我们那场‘完美风暴’计划,最真实的……‘第二序效应’。”
陈默呆呆地,看着那本厚厚的账本。
那上面,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他曾经,自诩为最顶尖的投资经理。他会用最复杂的模型,去评估一个项目的风险,去计算它的“外部性”。
但他所有的模型里,都从来没有一个参数,叫做“良知”。
他所有的风险评估里,都从来没有考虑过,当他这个处于金字塔顶端的“核心企业”,轰然倒塌时,会对整个脆弱的商业生态,造成怎样一场……毁灭性的雪崩。
他以为,他输掉的,只是他自己的钱,是他个人的野心。
他现在才知道,他输掉的,是成千上万个,信任他、依赖他的普通人的……活路。
他想起了,他当初,对汪老板说的那番冠冕堂皇的话。
“一个将军,对敌人最大的‘人情’,是给他一个痛快……”
“我们现在去戳破这个泡沫,是避免更多的人在他那艘注定沉没的船上陪葬……”
现在想来,是何等的……讽刺。
他自己,就成了那个,制造了最大沉船事故的“将军”。而这本账本上,记录的,就是所有在他那艘船上,无辜的“陪葬者”。
“噗通”一声。
陈默从椅子上,滑了下来,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对着那本账本,对着那上面,成百上千个,因为他而改变了命运的名字,深深地,磕下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冰冷的、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滴落在那片他曾经无比鄙夷的、充满了尘埃的……土地上。
六
那一跪,仿佛耗尽了陈默所有的力气,也仿佛,打通了他身上某个,一首以来都处于淤塞状态的“经脉”。
他终于,不再逃避,不再自我麻痹。
他第一次,真正地,首面了自己所犯下的、无可饶恕的罪孽。
从那天起,他不再提“出世”和“逍遥”了。
因为他知道,对于一个双手沾满了“债”的人来说,任何形式的“独善其身”,都是一种可耻的、懦弱的逃避。
他必须,去还债。
用他的余生,去一点一点地,偿还这本废墟上的账本里,所记录下的,那些沉重的、血淋淋的债务。
他找到了赵东来。
“东来,你做的,很好。”他看着这个己经褪去了青涩,变得沉稳而坚毅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愧疚,“你比我,更像一个,负责任的‘大掌柜’。”
“默哥……”赵东来的眼圈又红了。
“从今天起,我们要做一件事。”陈默的眼神,重新恢复了一丝光彩。那不是过去那种锐利的、充满野心的光,而是一种洗尽铅华之后,温润、而坚定的光。
“我们要,把这本账本上的人,一个一个地,都找出来。我们要想办法,让他们,重新有活干,有饭吃。”
“可是……默哥,我们没钱了。”赵东来为难地说。
“谁说没钱?”陈默笑了。
他看向院子角落里,那台静静矗立着的,“鲁班一号”提花机。
“我们,有这个。”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们,还有这个。”
他找到了鲁班石。
“鲁师傅,”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于请求的语气,对他说道,“我想,和您,做一笔生意。”
鲁班石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请您,出山。我们一起,成立一个‘工坊’。”陈默认真地说,“这个工坊,不为赚钱,也不为救国。它只为一个目的——让那些因为我们而失业的织工、木匠、铁匠,能重新有一门手艺,有一口饭吃。”
“我们会把‘提花机’的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我们会把我们所有的新发明,都分享给他们。”
“我,负责找市场,找销路,负责经营管理。”
“而您,负责这个工坊的‘灵魂’——负责,把您那一身‘化无用为大用’的本事,传承下去。”
鲁班石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陈默,看着他那张不再有丝毫傲慢和浮躁,只剩下真诚和恳切的脸。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陈小子”,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变得“有意思”了。
“好。”他点了点头,吐出了一个字。
他又补充了一句:“工坊,就叫,‘鲁班工坊’。”
陈默笑了。
他知道,他那个充满了罪孽的、属于“陈大掌柜”的人生,己经彻底结束了。
而他,陈三郎,那个将用余生,来为废墟上的账本,一笔一笔地,还债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不知道,这条路,会有多长,有多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能否还清这笔沉重的债务。
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正确的,也是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
因为,在这条路的尽头,他仿佛能看到,苏文,在那个开满了兰花的、小小的院子里,对他,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安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