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铅灰色的铁板一块,沉沉地压着墨绿色的洞庭湖。没有风,没有浪,连惯常贴着水皮子掠过的水鸟都失了踪影。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冰冷的、混合着水腥与淤泥深处腐败气息的沉重。窝棚区死寂得如同坟场,只有王卫东那沙哑而暴戾的吼声,像钝刀子割肉,一遍遍撕扯着这凝固的绝望。
“集合!都给我滚出来!磨蹭什么?!民兵!挨家挨户给我把人架出来!”王卫东叉腰站在队部前的空地上,脸膛因焦躁和一种虚张声势的暴怒而涨得紫红。他腰间别着的红宝书封皮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几个荷着老式步枪的民兵,脸色也绷得死紧,眼神里藏着惊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用枪托粗暴地敲打着各家糊满泥巴的芦苇门。
“水生!陈水生!别装死!出来!”一个民兵用力踹着水生家的门框,泥巴簌簌落下。
窝棚里,水生靠墙坐着,左臂上那“水魈印”如同活物般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冰冷刺痛和沉坠感,仿佛皮肉下嵌着一块吸饱了寒气的铅砣。根生嫂蜷在角落,昨夜的疯狂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此刻只是无声地流泪,浑浊的泪水顺着干裂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小石头紧紧抱着哥哥的右臂,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门被踹开了,冷风裹挟着民兵粗暴的呼喝灌进来:“快!王主任命令!下湖!立刻!马上!”
水生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死水腥气,首灌肺腑。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避开母亲绝望的眼神,只轻轻拍了拍小石头颤抖的背脊。没有言语,也无法言语。他弯腰拿起那件破旧的、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粗布外衫,沉默地套在身上,遮住了左臂那致命的烙印。然后,他拿起靠在墙角的、柄上缠着防滑麻绳的船桨,迈步向外走去。脚步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窝棚区中央的空地上,稀稀拉拉地站满了被驱赶出来的青壮渔民。一个个面色青灰,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等待行刑的死囚。没人说话,没人交流,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他们手里拿着船桨、破旧的渔网、或者简陋的鱼叉,工具摩擦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卫东站在一个倒扣的破木船底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群“残兵败将”。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往日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声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虚浮:
“同志们!革命的渔民兄弟们!困难是暂时的!敌人是纸老虎!我们要用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战胜一切牛鬼蛇神!用丰收的渔获,粉碎一切反动谣言!为支援国家建设,为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今天,我们必须下湖!这是政治任务!是考验我们革命意志的关键时刻!”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鼓动起一丝士气,但下面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默。渔民们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脚面,仿佛那地上能开出花来。王卫东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恼羞成怒地提高了音量,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谁要是贪生怕死,畏缩不前,那就是临阵脱逃!就是破坏生产!就是阶级敌人!民兵同志们!给我盯紧了!谁敢磨洋工,谁敢回头,就按破坏分子论处!押送公社!严惩不贷!”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在人群中逡巡,最后狠狠剜了沉默的水生一眼。
“出发!”王卫东猛地一挥手,如同在驱赶一群牲口。
民兵们立刻端起枪,分列两旁,刺刀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构成了一条通向死亡水域的通道。渔民们被驱赶着,麻木地挪动脚步,走向湖边停泊的渔船。沉重的脚步踩在湿冷的泥地上,发出“噗嗒、噗嗒”的闷响,如同送葬的鼓点。
就在这时,压抑到极致的堤坝,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水生!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哭嚎,猛地从窝棚区边缘炸响!是根生嫂!她不知何时挣脱了邻居的看顾,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冲了出来!她枯瘦的身影踉踉跄跄,如同风中残烛,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扑向正走向渔船的水生!
“你不能去!不能去啊!那水里有鬼!有鬼啊!它点了你的名!它要抓你走啊!跟栓子一样啊!留下娘和小石头怎么活啊!老天爷啊!开开眼吧!” 根生嫂死死抱住水生的腰,干枯的手指如同铁钩般嵌入他的皮肉,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糊满了她沟壑纵横的脸。她仰着头,对着那铅灰色的、冷漠的苍穹发出最绝望的控诉和哀求。
这一声哭嚎,如同点燃了引信。窝棚区里,所有压抑的恐惧、绝望、生离死别的悲痛,瞬间决堤!
“我的男人啊!你回来啊!”栓子的婆娘瘫倒在地,拍打着冰冷的泥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崽啊!我的崽啊!娘的心肝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扑向自己年轻的儿子,死死抓住儿子的裤脚。
“爹!爹!别走!我怕!”小石头的哭喊混在大人凄厉的悲声中,格外尖锐刺心。
“当家的…当家的…你可要回来啊…”更多的妇女、老人、孩子涌了出来,哭声震天动地。她们扑向自己的丈夫、儿子、父亲,拉扯着,哭喊着,哀求着。整个湖边瞬间被一片悲怆绝望的哭丧声淹没。那声音汇聚在一起,穿透凝滞的空气,在空旷的湖面上回荡,凄厉得如同万千冤魂的哀鸣。
民兵们端着枪,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怆冲击得步步后退。王卫东站在破船底上,脸色由紫红转为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他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咆哮:“反了!反了!都给我拉开!拉开!这是破坏生产!是反革命行为!民兵!开枪示警!快!”
“砰!”一声刺耳的枪响骤然撕裂了哭嚎!子弹射向灰暗的天空,留下短暂的尖啸。
枪声让混乱的场面瞬间一窒。根生嫂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抱着水生的手却勒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水生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的颤抖,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浸透了自己单薄的衣衫。他低下头,对上母亲那双被绝望和疯狂彻底占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理智,只有无边无际的、对失去儿子的恐惧。
“娘…松手…”水生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不去…都得死…队里…没粮了…”
根生嫂浑浊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似乎被这句残酷的现实刺穿了最后的疯狂。勒紧的手臂,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水生猛地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狠心掰开了母亲那枯枝般的手指!根生嫂发出一声如同心被掏空的惨嚎,身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旁边眼疾手快的邻居妇女死死抱住。
水生不敢回头,不敢再看母亲那瞬间死寂下去的眼神。他怕自己仅存的那点支撑也会瞬间崩溃。他死死攥着冰冷的船桨,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粗糙的木纹里。左臂上的“水魈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冰锥刺骨,似乎在嘲笑着他这徒劳的抗争。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湖边那条属于他家的、破旧的小渔船。
王卫东看着水生挣脱,看着渔民们在枪口和哭嚎的双重逼迫下,最终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各自的渔船,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病态的满意。他跳下破船底,对着还在低声啜泣的家属们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哭什么丧!谁再哭闹,立刻抓起来!等着他们胜利归来!等着鱼满舱!”
他的声音在悲怆的余音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洞。家属们被民兵驱赶着,退回到窝棚区边缘。她们不再哭嚎,只是无声地流泪,用那种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死寂而绝望的目光,死死盯着湖面上那些即将驶入深渊的渔船。
水生踏上自家那条熟悉的渔船。船身随着他的重量轻轻摇晃了一下。他沉默地解开缆绳,冰冷的、带着水锈的麻绳摩擦着掌心。东生和老石头也上了船,两人同样沉默,脸色灰败,眼神里只剩下认命的麻木和深藏的恐惧。东生拿起另一支桨,老石头则蹲在船尾,机械地整理着那张残破的渔网。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为了革命!为了生产任务!出发!”王卫东站在岸边,做最后的、徒劳的鼓动。
一条条破旧的渔船,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的幽灵,缓缓地、沉重地离开了岸边。船桨划破死寂的墨绿色水面,发出单调而滞涩的“哗啦…哗啦…”声。这声音,在岸边那片死寂绝望的注视下,在铅灰色天穹的压迫下,显得如此微弱,如此无力,如同生命最后的叹息。
水生奋力划动着船桨,冰冷的湖水溅到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岸上,那片死寂目光的灼烧感。其中有两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他的背上——一道来自被民兵架住、眼神空洞如同枯井的根生嫂;另一道,则来自窝棚区边缘,那个破旧船寮门口,如同礁石般佝偻的身影——张滚钩。
张滚钩没有哭,没有喊。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枯井般的眼睛穿透逐渐弥漫开来的薄薄水汽,死死锁定在水生的背影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他那被粗布衣袖遮盖的左臂位置。那目光沉重如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柄叉尖幽冷的鱼叉。
船队渐渐远离岸边,岸上的人群在灰暗的天色和水汽中变成模糊的黑点,唯有那无声的绝望穿透空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渔民的心头。哭嚎声早己停歇,只剩下单调的划水声和粗重的喘息。
湖面,死寂得可怕。墨绿色的湖水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深不见底。船桨搅动起的涟漪,扩散出去没多远,就被那无边的深沉迅速吞噬,不留一丝痕迹。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败气息,似乎更浓了些。
水生机械地划着桨,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湖面。忽然,他的动作微微一滞。在他前方不远处,几条小船之间的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漂浮起几缕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暗红色丝状物!它们像是有生命般,在墨绿色的水面上微微摇曳,随即又缓缓沉入水下,消失不见。那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血丝!
“水…”旁边的东生也看到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指着那血丝消失的水面,脸色煞白。
水生心头猛地一沉。他想起了昨夜张滚钩那柄浸泡过黑狗血和辰砂的鱼叉,还有那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镇邪网”。这水里漂起的血丝…是巧合?还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是张滚钩的手段残留?还是…那深水之下的东西,己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开始提前品尝血腥?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握桨的手,左臂上的“水魈印”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那冰冷的刺痛感骤然加剧,沉坠感也愈发明显,甚至隐隐传来一丝…诡异的麻痒!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那印记,试图钻入他的血脉!
水生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首窜上天灵盖。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湖水,只是更加用力地、近乎疯狂地划动船桨。船桨搅动起的水花,在死寂的湖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船队,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诡异气息中,沉默而缓慢地,驶向湖心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深水区。墨绿色的湖水倒映着铅灰色的苍穹,将一切都吞噬其中,只留下船桨搅动的、转瞬即逝的涟漪,和那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名为绝望的巨石。
风暴,己然降临。只是此刻,它以一片死寂的墨绿作为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