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棺记那夜的狂风骤雨,如同洞庭湖积蓄己久的暴怒,狠狠冲刷着窝棚区这片惊恐的孤岛。破败的芦苇棚在风雨中呻吟摇曳,浑浊的泥水在窝棚间肆意横流,空气中那粘稠的恶臭被雨水稀释又蒸腾,化作更刺鼻的腥甜腐败气息,无孔不入。水生手臂上的灼痛在狂风灌入渔寮的瞬间达到了顶峰,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穿透皮肉,首刺骨髓,痛得他几近昏厥。林雪那张珍贵的沉棺坐标临摹图被妖风卷走,消失在墨黑的雨夜,如同被深水吞噬,只留下冰冷的绝望和更深的谜团。
风暴过后,窝棚区一片狼藉,人心更是沉到了冰冷的湖底。王卫东的强硬在自然伟力面前显得可笑,民兵巡逻的身影也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惊惶。根生嫂的癔症愈发严重,她不再念叨符纸,转而开始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祭品…祭品…”,眼神涣散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粘液恶臭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每一件衣物上,成为这片土地上无法洗脱的死亡印记。绝望,如同沉入湖底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大自然似乎在这极致的压抑中,短暂地掀开了它神秘面纱的一角。
连续月余的干旱少雨,加上上游来水的锐减,洞庭湖迎来了多年罕见的枯水期。浩渺的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缩,大片大片的湖滩出来。昔日的万顷碧波,如今变成了一片广袤而荒凉的泥沼王国。龟裂的淤泥如同干涸大地的伤口,纵横交错,深不见底。搁浅的破船像巨兽的骸骨,歪斜地陷在泥里,船体上附着着干涸发白的螺壳和水锈。腐烂的水草、鱼类的白骨、各种难以名状的垃圾,在烈日暴晒下散发着混合着淤泥腥气和浓烈恶臭的气息。的湖床不再是生命的温床,而是一片散发着死亡与腐朽的巨大坟场。
这罕见的枯水,对恐慌中的渔民来说,却成了一种扭曲的“恩赐”。至少,暂时不用下到那深不可测的、仿佛随时会吞噬生命的墨绿色深水区了。人们开始在浅滩和的湖床上,艰难地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在泥缝里抠挖躲藏的贝类(螺、蚌),在浅水坑里捕捞被困的小鱼小虾,甚至捡拾被晒干的、勉强能当柴火烧的水草根。生存的本能暂时压倒了深水的恐惧。
水生和几个同样被生活所迫的渔民(东生、老蔫,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渔民老石头),被赵大夯分派到靠近原来“老鸦嘴”水域的一片巨大、龟裂的干涸湖滩上,挖掘一种深埋在淤泥下、据说根茎富含淀粉、饥荒年代能救命的“鸡头米”(芡实)。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淤泥被晒干后特有的土腥和挥之不去的粘液恶臭。几个人挥汗如雨,用简陋的铁锹和锄头,在坚硬龟裂的泥地上费力地刨挖着。
小石头被根生嫂锁在家里几天后,终于趁着母亲精神恍惚的空档,偷偷溜了出来。他像一只重获自由的小兽,在广袤而新奇的干涸湖床上奔跑,踩着嘎吱作响的泥壳,好奇地翻动晒干的鱼骨和奇形怪状的石头。孩子的天性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大人心头的阴霾。
“水生哥!水生哥!快来看!这里有块大黑石头!上面有画!”小石头清脆而略带兴奋的喊声,突然打破了沉闷劳作的寂静。他蹲在离水生他们几十步远的一片相对平坦、淤泥颜色格外深黑的区域,小手正用力扒拉着半掩在泥里的一块东西。
水生心头莫名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感传来。他放下锄头,抹了把汗,和东生他们一起走了过去。
那不是普通的石头。它斜斜地插在乌黑的淤泥里,只露出桌面大小的一角。露出的部分呈青黑色,质地异常坚硬,表面布满了水流冲刷形成的凹槽和密密麻麻的贝类附着后留下的白色钙质空壳。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青黑色的石面上,隐隐约约刻着一些线条!被厚厚的泥垢和水锈覆盖,模糊不清,但绝非天然形成!
“这是…碑?”东生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抹去表面一层浮泥,露出下面更清晰的刻痕。线条古朴、粗犷、深峻,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沧桑感。
“像是…像是老辈人说的界碑?或者…河神碑?”老石头也凑过来,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敬畏。
水生没有说话,他蹲在小石头旁边,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手臂上那淡青色的印记,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如同共鸣般的悸动感!这感觉,不同于之前的灼痛,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之物牵引的召唤!他想起张滚钩那枯井般的眼神,想起林雪笔记本上血淋淋的历史记载,想起风暴夜深水之下的巨大轮廓!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
“挖!把它挖出来看看!”水生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东生和老石头眼中也充满了好奇和一丝隐隐的不安。他们不再犹豫,拿起工具,小心翼翼地围着这块露出地面的石碑挖掘起来。泥沼干涸龟裂,但深层的淤泥依旧粘稠湿滑,挖掘并不轻松。随着泥土被一锹锹挖开,石碑的轮廓逐渐清晰——这是一块长方体的巨大石碑,高度超过一人,宽度也近三尺,厚度惊人,至少需要两人合抱。通体青黑,材质非石非铁,沉重异常,散发着一种冰冷、死寂的气息。
随着覆盖在碑面上的淤泥和贝类被小心刮掉,碑身上密密麻麻的刻痕终于显露出来!
不是汉字!或者说,不完全是!
碑面主体刻满了极其复杂、扭曲、如同虫蛇盘绕、又似星图运行的奇异符号!这些符号线条古奥深邃,排列方式诡异莫名,多看几眼便让人头晕目眩,心生烦恶。它们占据了石碑绝大部分面积,构成了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非人间的语言。
然而,在这些诡异符号之间,如同星辰点缀于黑暗天幕,夹杂着几个稍大、笔画相对清晰、勉强可以辨认的古篆字!虽然同样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仍能认出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眼:
“…水府…”
“…镇…”
“…勿动…”
“…祸延…”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水府…镇…勿动…祸延…” 东生失神地念了出来,声音干涩发颤。
“祸延…祸延…” 老石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重复着最后两个字,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攫住了喉咙。
“张伯说的…百年诅咒…” 水生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看着那些扭曲的符文,手臂上的印记悸动得更加剧烈!这石碑…就是诅咒的源头!就是那口深埋湖底“铁棺”的警告!是跨越百年时空、冰冷而残酷的实物证据!
就在这时,小石头突然指着石碑底部靠近淤泥的一个角落,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敏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水生哥…那里…好像还有东西…红的…”
水生顺着小石头的手指看去。只见在石碑与乌黑淤泥的交界处,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的泥缝里,隐隐透出几缕极其暗沉、近乎黑色的…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了无数岁月的…血迹!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些暗红色痕迹附近,淤泥里似乎还嵌着几片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暗绿色的、如同某种生物鳞片或硬甲的碎片!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水生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想起了林雪查到的县志记载:“…棺中黑气喷涌如墨…触之者立毙…湖水赤红三日不退…” 赤红!血迹!还有这诡异的碎片!
“别碰!”水生猛地低吼,一把将好奇想去抠挖的小石头拽了回来!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死寂的窝棚区。恐惧的民众如同被磁石吸引,又像是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纷纷涌向那片干涸的湖滩。当那块巨大、沉重、刻满诡异符文和警告文字的古老石碑,连同其底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暗红痕迹与绿色碎片,完全暴露在惨白的阳光下时,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滚钩不知何时也来了。他佝偻的身影挤开人群,踉跄着走到石碑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碑面上那“水府…镇…勿动…祸延…”几个字,尤其是那“镇”字旁边扭曲盘绕的符文。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虚虚地抚摸着那冰冷的碑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老泪混着鼻涕纵横流下。
“碑…镇水碑…老祖宗…留下的…警告啊…” 他嘶哑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绝望,“…勿动…动了…祸延子孙…百年…百年轮回…报应…报应来了…”
他的哭诉如同最后的审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绝望的阴云,从未如此沉重地笼罩在窝棚区的上空。石碑的出土,非但没有带来答案,反而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更古老、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恐怖。那深水之下的沉棺,仿佛正通过这块冰冷的石碑,向岸上所有生灵,发出跨越百年的、无声的死亡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