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幼菱一路缓行,回丹阳山时,居然仅过去三个时辰!
比她来时所花的时间,少了一半。
“江师妹?”
正在给灵植捉虫的王楚君放下手中活计,惊异地看向江幼菱。
几日过去,这位江师妹一去不返,她还以为这位可怜的师妹已经遭遇不测了呢,没想到她竟然回来了!
“王师姐。”
江幼菱对于这位师姐,是很感激的。
若非临行前她给了自己避瘴丹,只怕她早在前往玄冥谷的路上,就因为吸入太多瘴气而昏迷了。
王楚君笑呵呵地点头,“安然回来了就好,洪上师吩咐过了,让你回来之后,直接去洞府中见他。”
“好的。”
江幼菱冲王楚君点点头,踏入了洪上师的洞府。
她正好心中有疑,想要想对方请教。
她环视一周,见这洞府中石髓垂晶,藤萝结篆;蒲团凝碧,玉案生辉,果非寻常处可比。
江幼菱垂首默立,安静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内室的石门“嗡”然一声开了,一道身影自其中越步而出,正是洪登元。
他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不将所有人放在眼底的自傲模样,随意扫视了一眼江幼菱后,便自顾自地在上首太师椅上坐下。
江幼菱上前一步,主动开口。
“上师,我心中有一事不明,分明我前些日子,已经点燃过心灯了,为何泅于寒潭三日,心灯会再次燃起?且长明不灭?”
而且,她能够明显感受到,这两次心灯燃起的感觉,不一样。
心灯初燃,灯是无形的,焰是冷的,非观想不可觉、不可视。
心灯再燃,灯虽然依旧无形,但焰是热的,即便不观想,她也能感受到,心口处那一点炙热的温度。
“初燃为识,再燃为性。”
洪登元指尖轻敲案几,忽然从案上取出一盏青铜古灯。
此灯甚是奇特,灯芯未燃,却隐隐有光晕流转。
“你且看这灯。”
他屈指一弹,灯芯“嗤”地燃起一缕青焰,“这是凡火。”
说着又取出一块寒玉置于灯旁,那火焰先是被寒气熏蒸得将灭欲灭,少顷适应了寒气后,光华流转间,焰中竟生出点点金芒,渐渐将那寒玉给烤化了。
“初燃的心灯,不过是借来的火种。由念中生出,虚有其表。”
洪登元将倒悬的灯盏推向江幼菱,“寒潭三日,是要淬去这灯上的浮焰。”
他指尖轻点少女心口,“如今留在你这里的,才是你自己凝就的那点真火。此中变化,旁人看不透彻,唯有你自身方能感受。”
听了洪登元这番解释,江幼菱怔住,久久无言。
她并非愚钝之人,几乎是立刻便想明白,洪上人这几天对她的“折磨”,看似惩罚,实则考验。
百里送信,试炼她的道心和体魄。
寒潭三日,磨练她的恒心和意志。
甚至,她于生死之际,于谭边看到的那抹熟悉却不敢置信的身影,以及快要支撑不下去时,那凭空出现的“灯油”,都与眼前之人脱不了干系。
是他设下考验,看似生死困境,实则借寒潭之力,助她催生出一点真火。
是他隐匿身形,在寒潭周围守了三天三夜,方才护住这一点真火不灭。
也是他,在闻道堂上对身具灵根者极力推崇,对无灵根深恶痛绝。
“……为什么?”
洪登元笑了,神情却很平静。
“你是问我为何要刻意打压凡役弟子,还是问宗门为何不将真法传予你等?”
江幼菱沉默,而后深深一揖,“求上师解惑。”
洪登元坦然受礼,“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凡人浊体,想要觉醒这一点真火需经生死劫,更需上人精心护持,并非易事。
且觉醒之后,不仅要占用更多的修炼物资,其修行速度也远不如身负灵根者,况门中杂务也需要有人来做……
从宗门角度而言,凡人没有培养的价值。”
江幼菱动容,心中对仙门的崇敬彻底塌陷,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原来太玄门所谓的特开仙门,擢选仙途,不过是找一些年轻机敏又好用的低廉劳力罢了!
她双手不自禁地握紧,不知是替自己,还是替万千杂役,亦或是那些杂役身后,如崔祖母那般,佝偻在灵田矿洞、以血肉为子女铺路的苍老脊梁?
“太玄泱泱仙门,安敢欺天罔世,妄传伪法?”
洪登元摇头,“非伪法也,实略本也,太玄所传之法,亦能让你温经通脉,强身健体,无病无灾地修行至炼气中、后期。
缘法深厚者,纵肉体凡躯,更能借外功淬体,强开筑基之门。只是希望渺茫罢了。”
江幼菱沉默良久,心中滚烫的情绪才缓缓冷却。
灵根者和凡人,孰重孰轻,本就一目了然。
太玄门会如此选,其实很合理。
就算宗门将完整道法传下,杂役弟子们向道之心甚坚,无惧生死间的大恐怖,又有多少筑基上人,愿意花费心思,护持区区杂役入道?
届时,窥见真法而不得入门,门中弟子必日久生怨,人心动摇,则仙门根基不稳矣。
只是想到年逾古稀,却对仙门崇敬之至,为供养子女耗尽了心血的崔祖母。
屡试不第、为了入仙门,耗费了无数光阴的母亲和舅舅。
以及对仙门满心向往,誓要闯出一番成就的沈盈舒、徐客……
江幼菱终究是意不平。
“所以上师故作轻慢之态,疾言厉色,是想呵醒那些被宗门以仙梦所惑的弟子?”
洪登元闻言,反倒是自嘲一笑。
“事实证明,我之举动不过蚍蜉撼树罢了,甚至连你一个小小的刚入门弟子都说服不了,还被你当面顶撞得下不来台。
只怕我如今,已经成了你们杂役弟子心中的笑柄!”
江幼菱面露惭色,连忙向洪上师行了一礼,“上师思虑深远,幼菱目光短浅,不能及也。”
“罢了,此事本就是我思虑不周,行事有失偏颇,你不过就事论事,何错之有?”
洪登元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其实我前些日子唤你来此,愿意就是要让你吃点教训,谁知你竟是个倔驴性子,认准了的理,竟是半点也不能屈!”
江幼菱赧然,“上师教训得是,此番寒潭之行,幼菱方知上师是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助弟子淬去浮华,得见真性。
若非上师点拨,弟子只怕仍在迷途之中而不自知!”
洪登元淡然摇头。
“罢了,能得此造化,原也是你自己的机缘,本上人既护持你入道,原是该收你为弟子的,只是你这杂役身份,却与本上人的修行理念不符……”
江幼菱连忙行礼,“上师照拂幼菱至此,幼菱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奢求更多?”
洪登元颔首,“你是个懂事的,日后若有空,可以常来丹阳山找你楚君师姐,讨教修行之事。
至于本上人今日之言,出了这座洞府,切记要烂在肚里,没得引来杀身之祸,连累于我。
至于你修为进益太快之故,若是有人问起,你只说我赏了你通脉丹便是。”
江幼菱闻言,眼中似有晶莹浮动。
王师姐既为丹阳山中弟子,其性格品行,恐早为洪上师所熟知。
那一粒避瘴丹,只怕也全然在上师的预料之中。
心思浮动间,江幼菱掀开下摆,冲洪登元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虽然上师不愿收我这个徒弟,可我却认定了您这位师父。传法之恩,如同再造,幼菱定没齿不忘!”
江幼菱言罢起身,默默离开了洞府。
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洪登元悠然一叹,“璞玉浑金,奈何凡俗之流,人微言轻,且看你日后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