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像一潭深水。知青点的土炕上,许知夏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着窗外的动静。
在她怀里,一台小小的“红灯牌”收音机正被她大卸八块。这年头,收音机是稀罕物,更是重要的宣传工具,只能接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省台的节目。
私自改装,等同于“收听敌台”,是能把人一棍子打死的罪名。
但许知夏顾不了那么多了。播种机的成功只是第一步,她脑子里有太多超越这个时代的构想,但都受限于信息闭塞。她就像一个拥有顶级引擎的赛车手,却被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迫切需要一条通往世界的高速公路。
而短波,就是这条路。
她屏住呼吸,用一根纳鞋底的钢针代替烙铁,小心翼翼地在酒精灯上烧红,然后精准地焊接着一根从废旧灯泡里拆出来的钨丝。她在改变收音机的中周频率,试图将它的接收范围,从固定的中波波段,扩展到更广阔的短波领域。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活,比在手术台上缝合血管还要考验人的耐心和稳定。
终于,当最后一根飞线搭接完毕,她飞快地装好外壳,戴上了一副用电话听筒改装的简陋耳机。
“咔……滋啦……滋啦……”
电流的杂音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她的耳膜。她耐心地、一格一格地旋转着调谐旋钮,在无边无际的电波海洋里,搜寻着那微弱的文明之光。
突然,一阵夹杂在噪音中的、清晰的英语广播,猛地灌入她的耳朵!
“……the new German-designed ‘Blitz-70’ seeder, featuring a revolutionary pic seed delivery system, has filed for iional patent……”
德国……闪电70型播种机……气动输送系统……专利!
许知夏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起来!她做梦也想不到,第一次尝试,就截获了如此关键的情报!气动播种,那可是比她目前搞的机械传动先进至少一个代差的技术!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拿出纸笔,飞快地记录着广播里提到的每一个技术参数和关键名词。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高大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许知夏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是霍建军。
他不知何时来的,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收音机和那写满了英文的纸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整个房间的气压仿佛都降到了冰点。
完了。
许知夏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收听英语广播,私记技术情报,无论哪一条,都足够让她万劫不复。
她下意识地想把纸藏起来,但己经来不及了。
霍建军伸出手,拿走了那张纸。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又看了一眼耳机里还在滋啦作响的收音机,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许知夏的心沉入了谷底,连呼吸都忘了。她甚至己经做好了被他当场拿下,扭送公社的准备。
然而,霍建军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非但没有举报,甚至没有一句质问。他只是将那张纸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平静地说道:“跟我来。”
许知夏不明所以,只能僵硬地跟在他身后。
他带着她,回到了农机厂那个属于他的、堆满图纸和零件的小仓库。他反锁上门,从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里,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印着“绝密”二字的小册子。
《内部参考消息》。
许知夏倒吸一口凉气。这东西她听说过,是专门刊载未公开的国外新闻和情报,只供特定级别的干部阅读的内部刊物!
霍建军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小块豆腐干似的版面,上面赫然印着关于“西德农业机械发展动向”的简报。
“你听到的,应该是这个。”他将册子推到她面前,“这份专利,我们一周前就收到了情报,但内容是加密的,只提到了‘气动’和‘高效率’,缺少关键数据。”
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锁住她,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能破译吗?”
许知夏这才明白过来。他不是来抓她的,他是来找她合作的!他不但默许了她“收听敌台”的行为,甚至主动提供了官方的绝密情报,让她来补全最关键的技术拼图!
这个男人,他的胆子,他的格局,远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散了恐惧。她用力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能!广播里提到了喷嘴压力、管道口径和种子初速度,只要有这三个数据,我能反推出他们的核心设计!”
那一夜,小小的仓库灯火通明。
两个人,一台收音机,一本《内部参考消息》,一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构成了一个荒诞而又和谐的画面。
他用俄语,低声为她翻译着《内参》上的加密术语和背景资料。而她,则凭借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储备,将那些零碎的、看似不相关的数据,一点点串联起来,在纸上构建出一个完整的技术模型。
“不对,他们的空气压缩泵有缺陷!”许知夏忽然指着自己画的草图,断然道,“为了追求高压,他们的叶轮设计得太激进了,会产生严重的‘喘振’现象,连续作业超过三个小时,必然会因为金属疲劳而损坏!”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绕过他们的专利?”霍建军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不是绕过,是超越!”许知夏的眼神骄傲而自信,“我们可以增加一级离心风机,形成双排播种!牺牲一点点播种速度,但能换来数倍的稳定性和耐用性!这更适合我们国家地块大、需要长时间连续作业的国情!”
“双排播种……”霍建军咀嚼着这西个字,仿佛看到了一片金色的麦浪正在眼前铺开。
当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一张全新的、远比德国专利更完善、更可靠的双排气动播种机设计图,己经跃然纸上。
晨光透过仓库的铁窗,洒在两人身上。霍建军看着许知夏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却依旧神采飞扬的眼睛,一向冷硬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第一次,没有用那个代表着距离和身份的“许知夏同志”,而是用一种带着些许暖意的、平等的语气,轻声说道:
“辛苦了,知夏同志。”
从“许知夏同志”,到“知夏同志”,一字之差,却像一道春雷,在许知夏心里轰然炸响。
然而,他们谁都不知道。
就在昨夜,当那断断续续的英语广播从耳机里流出时,一道怨毒的目光,正在知青点外的黑暗中窥伺。许盼娣手里,正紧紧攥着一台从县广播站偷来的录音机。
她听不懂那“鸟语”说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这滋啦作响的杂音,和这鬼鬼祟祟的行为,将是送许知夏下地狱的、最致命的炮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