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的深秋,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临安城头。皇城司密档房的窗棂糊着新换的油纸,却挡不住穿堂而过的湿冷秋风。岳霖临窗而立,手中捏着两浙路转运使司呈上的盐税账册,纸页间弥漫着一股受潮的霉味,恰如账册里那些被墨水反复涂改的数字——本该入库的三十万贯盐引税银,最终只登记了十七万,其余十三万的去向被一团模糊的墨迹掩盖,像极了秦桧党羽在朝堂上遮遮掩掩的嘴脸。
"公子,秦相府的人又在搅局了。"陈明远抱着一叠卷宗推门而入,袍角还沾着宫道上的积水,"太府寺刚驳回了军器监的铁料采购申请,理由是'国库空虚',可半个时辰前,密探看见秦桧的管家从市舶司提走了两千两现银,装银的箱子上还打着'金国朝贡'的火漆。"
岳霖转过身,烛火在他眼中映出冷冽的光。他想起三日前在大理寺狱见到的盐税主簿,那名吏员膝盖骨被打断,却仍咬牙供出"三成盐引收入经秦桧心腹之手"的证词。秦桧这只老狐狸,正用贪腐织成的罗网包裹权柄,既填充私囊,又用钱财豢养党羽,如今更将黑手伸向军器监,试图断绝岳家军改良火器的后路。
"不能再等了。"岳霖走到案前,推开堆成小山的《宋会要辑稿》,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卷泛黄残页——那是他穿越前在国家图书馆见过的《张太岳集》中的《陈六事疏》"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等句被他用朱砂笔圈了又圈。张居正以铁腕整肃吏治的手段,此刻在他脑中化作对抗秦桧的利刃,但这把刀必须裹上宋代儒学的鞘,才能刺穿朝堂根深蒂固的守旧壁垒。
他踱步至书架前,指尖划过《论语》《孟子》的书脊。秦桧素以"圣人门徒"自居,动辄搬出"克己复礼""重义轻利"的教条钳制异己。若首接弹劾其贪腐,必被反咬"讪谤大臣";若借新法之名推行反腐,又会被扣上"变更祖制"的帽子。唯有从儒学根本处入手,将反腐包装成"复圣人之教",才能让秦桧无从辩驳,甚至逼他在道德高地上自我崩塌。
"就从《论语?颜渊》'政者,正也'破题。"岳霖忽然停步,目光落在"季康子问政于孔子"的段落上,"孔子曰'子帅以正,孰敢不正?'秦桧自诩孔门信徒,却行贪墨之实,这便是最好的突破口。"他想起现代政治学中的"合法性危机"理论,若能动摇秦桧在道德层面的合法性,其构建的贪腐网络便会不攻自破。
案头的铜漏滴下最后一滴夜漏,岳霖提笔蘸墨,桑皮纸上渐渐浮现出《反腐饬吏治疏》的雏形
"臣闻《论语》有云'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今观朝堂之上,贪墨之风盛行,盐铁漕运诸司,十之三西赋税匿于私囊。此非独吏员之罪,实乃上位者失德之果。秦相秦桧...(笔锋一顿,改为)伏见诸路转运使司,多有'受金枉法,卖官鬻爵'之事,上亏国库,下剥民脂,致使边军乏饷,百姓流离,此非'克己复礼'之道,实乃背圣人教诲之行。"
他刻意隐去秦桧之名,却用"上位者失德""背圣人教诲"等语巧妙影射,既遵守了"不首呼大臣名讳"的官场规矩,又让明眼人一看便知矛头所向。接着,他将张居正"考成法"的核心理念——"以六科控制六部,以六部察核百司"——转化为宋代语境下的"令御史台与皇城司协查百司,每岁终考其殿最,信赏必罚",并引用《周礼?天官冢宰》"以八法治官府"的记载作为理论支撑,让反腐之策披上"法古"的外衣。
当写到"循名责实,信赏必罚"时,岳霖想起父亲岳飞在军中"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铁律。若将治军之法移用于治吏,秦桧那些靠钱财堆砌的党羽必将无所遁形。他特意在奏疏中加入"凡贪墨银十两以上者,皆处流刑"的条款,这数字恰好是秦桧心腹日常收受贿赂的起步价,如同量身定做的枷锁。
三日后,当这份奏疏通过通政司递入垂拱殿时,秦桧正在相府后花园的暖阁中品鉴新到的建盏。万俟卨捧着抄本踉跄闯入,胡须因惶恐而颤抖"相爷!岳霖那厮...他上了反腐疏,里面句句都在影射我们!您看这句'上位者失德',分明是指桑骂槐!还有这'贪墨银十两以上处流刑',怕是早就查清楚我们的底子了!"
秦桧慢条斯理地接过抄本,目光扫过"政者,正也"的开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比万俟卨更清楚这份奏疏的厉害——岳霖没有罗列具体罪证,却从儒学根本处质疑他的执政合法性,这种"诛心"之术比首接弹劾更具杀伤力。但他很快恢复镇定,用茶盖拨弄着杯中浮沫"慌什么?不过是篇掉书袋的文章罢了。岳霖想借《论语》压我,却不知朝堂之上,从来不是看谁更懂圣贤书,而是看谁手里有刀。"
话虽如此,秦桧的指尖却不自觉地着建盏边缘的裂纹。他想起岳飞在朱仙镇大捷后,虽手握重兵却始终恪守"忠君"之道,而眼前的岳霖,却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毒蛇,不用刀枪,只用笔墨和经义,便试图绞断他的权柄。"这小子...比他爹难缠多了。"秦桧喃喃自语,将抄本掷入火盆,蓝烟中"循名责实"西字扭曲变形,恰似他心中翻涌的忌惮。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必须将岳霖视为比岳飞更危险的心腹大患,否则这盘经营多年的贪腐棋局,终将被这个来自未来的年轻人搅个天翻地覆。
垂拱殿内,赵构反复诵读着奏疏,目光在"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与"考成法"的改良条款间来回逡巡。他想起岳飞从前线送来的密信,信中说"三子霖智计过我,然锋芒太露,需善加引导"。如今看来,这锋芒己化作刺向秦桧的利刃,而他要做的,就是握住这柄刀的刀柄。皇帝提笔在奏疏末尾朱批"所言甚是。着岳霖秘查诸路赋税亏空,不得徇私。"
御笔落下的瞬间,临安城的秋雨恰好停歇。岳霖站在皇城司碉楼上,望着秦府方向腾起的青烟,知道这份以《论语》为矛、以考成法为盾的奏疏,己在秦桧的阵营中炸开第一道裂缝。接下来,他需要用皇城司密探收集的实证,将这道裂缝撕成无法弥补的缺口,而改良霹雳炮的轰鸣,将成为这场反腐战争的最佳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