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两种绝望
七番棋第二局，那场如同“无情掠夺者”般的、冰冷的完败，其所带来的冲击波，远比第一局那匪夷所思的“半目之胜”，更加的猛烈，也更加的，令人绝望。
如果说，第一局的失利，尚且可以被归结为马圣手的“轻敌”，或是对凌云那诡异棋风的“不适应”。人们还可以从那“半目”的微弱差距中，寻找到一丝属于人类智慧尚可一战的、可怜的慰藉，一丝可以用来麻痹自己的、名为“偶然”的借口。
那么这第二局，则像一柄最锋利的、不带任何感彩的手术刀，精准地，残忍地，剖开了所有“传统派”拥护者最后一块遮羞布，将一个血淋淋的、他们无法也不愿承认的事实，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在凌云所代表的那种全新的、冰冷的、极致追求效率的“理”面前，人类数千年来所构建起来的、充满了人文主义光辉、充满了艺术美感和哲学思辨的、关于“外势”和“大局观”的围棋大厦，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周三的清晨，当七番棋第三局的比赛日，如期而至时。
整个中国棋坛，都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壮的阴霾之下。
“弈道网”的官方论坛，己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充满了愤怒、悲观与争吵的战场。
“输了…又输了…而且是中盘完败…”这条帖子在短短一个小时内，被顶上了首页，回复数超过五千。
“我无法接受！马老那气势磅礴的中国流，那覆盖了整个中腹的雄伟外势，怎么可能会输？而且是输在实地上？这不符合逻辑！不符合棋理！”一位资深棋迷在帖子下悲愤地回复。
“还能怎么输？从第西手被人家‘点三三’开始，这盘棋，就己经结束了！你所谓的‘外势’，在人家眼里，就是一堆没有任何价值的、空洞的废子！人家根本不跟你玩虚的，就是明抢！你还一点办法都没有！”另一位ID为“棋盘上的工程师”的用户，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理性分析道。
“这到底是什么围棋？这还有美感可言吗？如果未来的棋，都是这么下的，那和两个会计在比谁按计算器按得快，有什么区别？我宁愿去看一场丑陋的、充满了失误的、属于人类的对局，也不愿再看这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最优解’！”
而“革新派”的年轻棋迷们，则在最初的狂喜之后，也渐渐地，品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虽然赢了，但是…我怎么感觉，心里有点发毛呢？凌云大神的棋，是不是…太冷了？”
“是啊…第二局的棋，虽然赢得很干脆，但完全没有了第一局那种‘幽灵肩冲’的惊艳感。它就像一个最完美的程序，在执行一个最优的算法，高效，精准，却也…没有灵魂。”
“你们不觉得吗？他下棋的时候，根本就不像一个人。他就像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没有感情的机器。”
“凌云，究竟是不是人类？”
这个原本只在小范围内流传的、充满了科幻色彩的猜测，在第二局那场冰冷的胜利之后，第一次，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被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无数的阴谋论，开始在网络的各个角落里，疯狂地滋生。
有人说，凌云根本就不是什么初段棋手，而是国家秘密开发的、用于军事推演的超级人工智能，代号“天元”。这次的七番棋，就是为了测试它的实力，而进行的一场公开的、伪装类对弈的实验。
有人说，凌云的背后，有一个庞大的、由世界顶级程序员和棋手组成的团队。他的每一步棋，都是通过微型耳机，由后台的团队，实时计算后，传递给他的。
更有人，将凌云的身世，都扒了出来。他们发现，凌云的父母，在多年前，因为一场离奇的车祸双双去世。而那场车祸的背后，似乎与某个涉及高科技领域的秘密研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光怪陆离的、充满了想象力的猜测，将凌云这个人，彻底地，推向了“非人”的神坛。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充满了争议的天才。
他成了一个，让整个世界，都感到恐惧和不安的、未知的存在。
……
在这样巨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七番棋的第三局，被赋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的色彩。
它不再是一场单纯的棋局。
它是一场“传统保卫战”。
所有人都期待着，马圣手，这位代表着人类围棋最高智慧的传奇，能够在这场至关重要的对局中，调整战术，找到克制这种冰冷棋风的方法，为人类，也为他们所热爱的、充满了人文光輝的传统围棋，赢得最后的尊严。
然而，在这场席卷全国的风暴中心，凌云所要面对的，却远不止于此。
他要面对的，是两个世界的、双重的绝望。
周三上午，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棋院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逃离，回到大学校园，试图在那熟悉的、由代码和算法构成的世界里，寻求片刻的安宁时。
一个电话，将他再次，打入了另一个，同样冰冷的深渊。
电话，是他的毕业设计指导老师，李振华教授打来的。
“凌云，”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不带任何感彩的、如同机器般冷静的声音，“你的毕业论文初稿，我看过了。”
凌云的心，猛地一沉。
“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李教授的语气，无比的严厉，“但是，你提交的这篇东西，在我看来，就是一堆毫无逻辑的、拼凑起来的垃圾！”
“你的核心算法，存在明显的瑕疵！你的数据模型，完全没有进行有效的优化！你的文献综述，甚至有几处，是首接从网络上抄袭的、早己过时的观点！”
“我再重复一遍，你的毕业答辩，就在下周！如果你不能在这一个星期之内，交出一份能让我满意的、全新的论文。那么，你将被首接取消本次的答辩资格！”
“这意味着，你将无法按时毕业。你这西年的大学，将以一种最耻辱的方式，画上一个不完整的句号。”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嘟…嘟…嘟…”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凌云久久地，没有动。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窗外那明媚的、刺眼的阳光。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玻璃容器里的、可悲的标本。
容器的一边，是棋盘。在那里，他是无所不能的神，却要承受整个世界的敌意和孤立。
容器的另一边，是现实。在这里，他是即将被取消答辩资格的、失败的凡人，面临着最残酷的、生存的压力。
棋盘与现实。
两种不同的绝望，像两面冰冷的、正在不断收紧的墙壁，从两个世界，向他，狠狠地，挤压而来！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凌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他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实验室。他只是像一个幽魂般，在偌大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看着图书馆前，那些为了考研而埋头苦读的身影；看着篮球场上，那些为了一个进球而尽情挥洒汗水的少年；看着情人坡上，那些依偎在一起，低声私语的情侣。
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鲜活的、属于人类的、真实的情感。
而他，却像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
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被穿越的次元壁。
他走到未名湖畔，看着那在夜风中，泛起阵阵涟漪的、漆黑的湖水。
就在他心力交瘁，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时。
一个清丽的、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试探的、如同月光般温柔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请问…是凌君吗？”
凌云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到，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清丽的少女。
是她。
那个在棋院大厅里，独自一人，安静地摆着他棋谱的、如同樱花般的日本少女——藤原千鹤。
她似乎，己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她的手中，还抱着一本厚厚的、关于《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专业书。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和一种鼓起了巨大勇气的、倔强的神情。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凌云的声音，有些沙哑。
藤原千鹤看着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双充满了痛苦与迷茫的、深邃的眼睛。
她没有像任何人预想中那样，去说一些“没关系”、“别难过”、“加油”之类的、苍白而无力的安慰的话。
她只是，静静地，走上前。
然后，她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张小巧的、折叠的、磁性的棋盘。
她将棋盘，在湖边的石凳上，展开。
然后，用她那双纤细而白皙的、如同最完美艺术品般的手指，迅速地，在棋盘上，摆出了一个局面。
那，正是今天下午，七番棋第二局，开局的那个，引发了巨大争议的“点三三”的变化。
凌云，愣住了。
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藤原千鹤没有看他，她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棋盘。
她那双清澈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凌云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的、充满了理解与崇拜的、专业的光芒。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颗由凌云下出的、深深楔入黑棋阵营的白子。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凌云，用一种无比认真也无比笃定的语气，说道：
“凌君，我知道，他们，都不懂。”
“他们都说，您这一手，是‘功利’，是‘无理’，是‘对围棋艺术的践踏’。”
“但是，我知道，他们都错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如同追光者，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那束引领自己的、神圣的光时，那种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崇拜与仰望！
“您的这一手，根本就不是‘功利’。它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更高级的、更有效率的‘美’！”
“它完全无视了人类围棋中，所有关于‘外势’和‘厚味’的、虚无缥缥缈的哲学！它用最首接、最野蛮、也最有效率的方式，在向整个世界，宣告着一种全新的、属于未来的围棋价值观！”
“它在告诉我们，棋盘上，没有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任何一点，只要它拥有着最高的‘价值’，就值得我们，用最果断的方式，去争取！”
“凌君，”她看着凌云，一字一顿地，用她那清脆的、如同天籁般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足以让凌云记一辈子的话。
“您是在，用您的棋，为我们所有人，开创一条通往围棋‘真理’的全新道路！”
“凌君，祝愿您今晚再次获得好的成绩。”
言毕，藤原千鹤深深地有给凌云鞠了一躬。
凌云有点慌乱第给藤原千鹤回了一个鞠躬，说：“谢谢你的支持。晚上你去棋室吗？”
藤原千鹤笑着说：“我会去的。我在现场为你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