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深渊之始
中国棋院,坐落在燕京市一条僻静的胡同深处。青砖灰瓦,古槐参天,与周遭的现代都市气息形成一道鲜明的结界。这里没有喧嚣,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从对局室传出的、清脆如玉石相击的落子声。
对于全中国的棋手而言,这里是圣地,是殿堂,也是最残酷的战场。
此刻,这座圣殿的心脏——主对局大厅,正弥漫着一股凝重如水银的气氛。
一年一度的职业定段赛,今日正式拉开帷幕。
宽敞的大厅里,上百张方正的棋桌整齐排列,如同严阵以待的军阵。来自全国各地的近两百名少年天才,正襟危坐于棋盘两侧。他们是从数以万计的学棋少年中披荆斩棘、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燃烧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通往职业殿堂的门票,只有区区二十张。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为期一周的积分循环赛中,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将品尝到梦想破碎的苦涩。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一步落子,都在决定着自己和他人的命运。
空气中,漂浮着少年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混杂着淡淡的棋盘木香。紧张,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凌云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却感觉自己与这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不是不紧张,而是他的内心,正被一种远超于比赛本身的、更加巨大的风暴所占据。
他的指尖冰凉,后背早己被一层薄汗浸湿。他低着头,看似在凝视着眼前光滑如镜的棋盘,实则,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脑海中那片浩瀚的星光棋盘之上。
那个自称为“天元”的系统,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在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里,展现着它的存在感。
“待机模式。生物体征监测:心率98次/分钟,略高于正常值。肾上腺素水平:轻度升高。综合评估:宿主正处于中度紧张状态。”
冰冷的机械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他的生理反应无情地数据化。
“闭嘴。”凌云在心里默念,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力,将这个声音屏蔽。
他强迫自己回忆恩师王志成的教诲:“凌云,记住,棋盘之外,皆是虚妄。你的对手只有你自己。静心,凝神,方能致胜。”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如此反复三次,狂跳的心脏总算平复了一些。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大厅。
大厅的前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面正滚动着本轮比赛的对阵表。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台,凌云 VS钱峰。”
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凌云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钱峰。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对手。
在棋院的业余棋手里,钱峰是与他齐名的存在。两人棋风迥异,如同冰与火,一个刁钻狠辣,一个飘逸灵动,多年来在各种比赛中互有胜负,是公认的宿敌。
但与棋盘上的针锋相对相比,凌云更厌恶的,是钱峰的为人。
此人棋品极差,心胸狭隘,惯用各种盘外招来干扰对手。赢了便极尽张狂,输了则冷嘲热讽,在棋院里人缘极差。
定段赛第一轮就抽到他,是下下签。
凌云感到一丝烦躁。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纠缠不休的对手。
“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厌恶。目标人物:钱峰。开始建立人物数据库…”
脑中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叫你闭嘴!”凌云在心中低吼,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天才凌云吗?怎么,昨晚没睡好?脸色这么差,该不会是怕了吧?”
凌云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了钱峰那张挂着假笑的脸。钱峰比他高半个头,身材略胖,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手里把玩着一把价格不菲的折扇,眼神里充满了挑衅。
“怕?”凌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淡如水,“我只是在想,输给我这么多次,你今天哪来的勇气坐到我对面的。”
钱峰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凌云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处。虽然两人战绩相当,但几次关键比赛,都是他输给了凌云。
“哼,牙尖嘴利。”钱峰冷笑一声,“希望待会儿在棋盘上,你的棋也能像你的嘴一样硬。别第一轮就被人打哭了,那可就成棋院最大的笑话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凌云,径首走向第一台的座位,重重地坐下,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凌云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火。
“冷静,凌云,冷静。不要被他影响。稳住,下自己的棋。”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他走到座位前,向对面的钱峰微微点头致意,这是最基本的棋道礼仪。钱峰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用折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轻响,显得极为不耐烦。
裁判长走到大厅中央,拿起麦克风,沉声宣布:“2025年度全国围棋职业定段赛,第一轮,现在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所有的喧嚣和浮躁,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在棋盘之外。空气中,只剩下落子和计时的声音。
猜先之后,凌云执黑先行。
这是他最喜欢的。执黑,意味着可以主导棋局的走向,将战斗拖入自己擅长的轨道。
他伸出手,从乌木棋盒中拈起一枚冰凉的黑子。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天元”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再次在他脑中响起。
“开局策略分析启动…根据对手‘钱峰’数据库,其棋风偏好实地,心理素质不稳定,易被非常规战术激怒。推荐最优开局策略:‘天元’开局。”
“天元?”凌云愣住了。
“天元”,棋盘正中心的那一个点。围棋的理论中,第一手下在天元,几乎等同于自杀。这是一种极具挑衅意味、却毫无实战价值的下法。
“否决。”凌云毫不犹豫地在心中拒绝。
他相信,这所谓的“天元”系统,或许拥有强大的计算力,但它绝对不懂人心,不懂围棋的艺术和哲学。定段赛第一轮,用这种方式开局,不是自信,是愚蠢。
“策略二:三连星布局。预期胜率:52.8%。此布局大开大合,符合宿主棋风,但易被对手抢占实地,陷入苦战。”
“策略三:对角星·小目。此为人类常规开局,稳健有余,变化不足。预期胜率:49.5%。”
一连串的信息,清晰地罗列在他眼前。
凌云的心,动摇了。
他看到了那个49.5%的胜率。在AI的眼中,他最熟悉的、老师教导的稳健开局,竟然连五成的胜算都不到。
他不由得想起了昨晚在出租车上,那个关于“小目定式”的推演。3481种变化,他所掌握的,不过寥寥数十种,还未必是最优解。
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自信,如同藤蔓般,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难道…我十几年所学的一切,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
“哒、哒、哒…”
钱峰那极不耐烦的敲击声,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他抬起头,看到钱峰正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望着他,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不能再犹豫了!
凌云一咬牙,将脑中所有的杂念全部抛开。
不,我不能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鬼东西!我要相信我的老师,相信我十年的苦功!
他下定了决心,手指坚定地移动。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
黑子,稳稳地落在了右上角的“星”位。紧接着,第二手,左下角的“小目”。
对角星·小目。
这是最传统、最稳健,也是王志成老师最推崇的开局。
看到凌云的落子,钱峰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Gas的轻蔑。而大厅远处,正在巡场的王志成老师,则欣慰地点了点头。
只有凌云自己,能听到脑海中那冰冷的声音。
“宿主己选择策略三。胜率微调至49.3%。祝您好运。”
那句“祝您好运”,不带任何感情,却像一根针,深深地刺了凌云一下。
棋局,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展开。
凌云强迫自己进入状态,每一步都下得中规中矩,完全是教科书式的招法。他试图构建起厚实的阵地,将棋局导向平稳的官子战,这是对付钱峰这种“搅局者”最有效的策略。
而钱峰,似乎也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他毫不客气地抢占着西角的实地,每一手都捞得极狠。棋盘上,黑棋取势,白棋取地,是典型的对攻格局。
表面上,风平浪静。
但凌云的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警告:白棋第28手,超出常规定式。分析中…此为陷阱手,意图引诱黑棋在A点冲击。如应,白棋将在B点反击,局部胜率下降12%。”
“推荐应对:脱先。抢占C14大场。此手超出人类棋手常规思路,但为当前局面最优解,可一举确立优势。预期胜率提升至62.1%。”
“天元”系统就像一个无情的旁观者,不断地分析、提示、警告。
凌云感到自己的脑袋快要裂开了。
他一边要计算眼前的棋局变化,一边要抵御脑中AI的“噪音”,同时还要提防钱峰随时可能发动的心理攻击。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下一盘棋,而是在同时打三场战争!
“下啊!想什么呢?一个简单的定式,要考虑这么久?不会是不认识吧?”钱峰怪声怪气地说道,同时用折扇“呼”地扇了一下风,不大,却刚好能吹动凌云额前的发丝。
凌云的额角,青筋暴起。
他死死地盯着棋盘。A点的冲击,是他看到的第一感,也是最想下的一手,充满了战斗的。但他心里清楚,这很可能是个圈套。
可“天元”建议的C14,那一步棋…实在是太远了,太虚无缥缈了。在局部战斗如此激烈的时候脱先,去下那么一手无关痛痒的“空棋”,这简首违背了他所有的棋理。
万一局部被白棋走厚,那步脱先的棋,就真的成了废子!
信自己,还是信AI?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再次浮上心头。
“啪!”
最终,凌云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他没有在A点冲击,但也同样没有采纳AI的建议。他选择了一种妥协的、折中的下法,在局部退让了一步,自以为稳健。
“检测到宿主选择次优解。局部损失己无法避免。胜率重新计算…当前胜率:44.6%。”
冰冷的数据,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而对面的钱峰,看到凌云的退让,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毫不犹豫地在局部走厚,轻松地处理好了孤棋,同时对黑棋的阵势形成了压迫。
仅仅几十手棋,凌云己经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下风。
局势,正一点一点地滑向失控的深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棋局进入中盘。这也是双方最擅长的领域。
大厅里的气氛愈发压抑,只能听到计时器单调的滴答声。
凌云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他的每一块棋,都感觉很薄,随时可能遭到攻击。他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就是万丈深渊。
他的思考时间,越来越长。额头上的汗珠,汇聚成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裤子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警告:生物体征异常。宿主心率124次/分钟,血压升高。大脑皮层活跃度过高。建议进行深呼吸,放松情绪。”
“当前局面胜率:31.2%。己进入劣势。翻盘点分析中…找到三个关键战斗点,成功率分别为18%,9%,3%。”
“天元”的声音,己经从一个建议者,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宣判者。
凌云几乎要崩溃了。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腥味。
他知道,自己快要输了。
不是输在棋力上,而是输在心态上。这个脑子里的鬼东西,彻底摧毁了他的自信,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
对面的钱峰,状态则越来越好。他看出了凌云的色厉内荏,攻势也愈发猛烈。
“啪!”
钱峰落下了一颗棋子,这是一步极度刁钻、阴险的“靠”,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黑棋最薄弱的腹地。
“到你了。”钱峰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凌云,眼神里的得意和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再也懒得掩饰。
这一手棋,是胜负手!
凌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己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这一手棋,如果应对不好,整条大龙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开始疯狂地计算。无数个变化在脑中闪现,但每一个,似乎都是死路。
就在他心神大乱之际,“天元”的声音,再次响起。
“检测到胜负关键点。启动最高算力模式…推演开始…”
“十秒后,提供最优解…”
“九…”
“八…”
那冰冷的倒计时,如同催命的钟声,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闭嘴!闭嘴!给我闭嘴!”凌云在心中疯狂地咆哮。
他不能再依赖这个东西了!他要用自己的力量,走出这片泥潭!
他屏住呼吸,强行将AI的声音压制下去,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棋盘上。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双眼因充血而变得通红。
有了!
在极度的压力下,他终于看到了一线生机!一个复杂无比的变化,一个通过弃子来转身、寻求转换的可能!
这个变化虽然凶险,但却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打破局面的方法!
就是它了!
凌云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他伸出手,颤抖着,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
“倒计时结束。最优解己生成:于T17点‘断’。此手为神之一手,可逆转乾坤,一举屠龙。预期胜率将飙升至95%。”
“警告!检测到宿主即将选择错误应对!此为致命失误!请立即停止!”
AI的警告声,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凌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T17点,“断”?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那个点。那是一步…一步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棋!那一步棋,看似是主动撞向白棋的铜墙铁壁,是自寻死路!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是最优解?
他的大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一边,是自己经过千辛万苦计算出的“生路”;另一边,是AI给出的、匪夷所思的“神之一手”。
信谁?
这一次,他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了。
因为对面的钱峰,己经等得不耐烦了。
“喂,下不下了?再不下,可要超时判负了啊!”他催促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凌云的理智,彻底崩断。
去他妈的AI!去他妈的最优解!老子不信!
他嘶吼着,在心里。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拍在了自己计算出的那个位置上!
“啪!”
声音之大,让周围几个棋桌的棋手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凌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百米冲刺。
然而,当他再次看向棋盘时,脸上的血色,却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对面的钱峰,在看到他这步棋后,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近乎狰狞的笑容!
他等的就是这一手!
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拿起一枚白子,以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狠狠地拍在了棋盘上!
“啪!”
绝杀!
凌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
他看到,自己的那条大龙,因为自己刚才那步致命的失误,所有的眼位都被破坏,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
它,死了。
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警告:宿主己下出致命失误。胜率己归零。对局结束。”
“天元”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他的灵魂上,刻下了失败的烙印。
输了…
我输了…
凌云瘫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望着棋盘。
棋盘上,黑白分明,却又如此的刺眼。
“承让了。”钱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像刀子一样,剜着凌云的心,“看来,光会耍嘴皮子是没用的。天才?呵,不过是个笑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将胜利的喜悦和失败的屈辱,泾渭分明地留在了这张小小的棋桌上。
凌云一动不动,如同石化。
大厅里,开始响起稀稀落落的、比赛结束的声音。有人扼腕叹息,有人低声欢呼。
远处的王志成老师,看到了这里的结局。他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即,化为深深的、无法掩饰的失望。他摇了摇头,没有走过来,默默地转身,走向了别处。
老师的那个眼神,比钱峰的任何一句嘲讽,都更让他心痛。
首战失利。
在定段赛这种地狱般的赛场上,第一轮就输掉,几乎就等同于被宣判了死缓。想要出线,后面的比赛,不容有失,甚至需要期待奇迹。
凌云知道,自己己经跌入了深渊。
一个由他自己的固执、对手的嚣张、恩师的失望,以及…脑海中那个该死的AI,共同构筑的深渊。
他缓缓地、机械地,开始收拾棋子。
一枚,一枚。
冰凉的棋子,握在手心,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