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终南山麓。
归义寺。
这名字,听起来,充满了佛性的慈悲与禅意。但长安城里,稍有地位的人家,都对此地,讳莫如深。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不是真正的佛门清净地。
而是,皇家的“冷宫”,是一座,用青灯古佛和暮鼓晨钟,来囚禁那些犯了错、却又不能被公开处决的……“天潢贵胄”的,华丽牢笼。
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
高高的围墙,挡住的,不仅仅是凡尘的喧嚣。更是,墙内之人,所有的希望,与未来。
而在这座牢笼的最深处,一间独立的、被十几名大内高手,日夜看守的禅院里。
正住着,这里,最大牌的“囚犯”。
曾经的昭亲王,如今的“废王”——李昭。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人的所有棱角,都磨平。
李昭,早己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阴鸷狠厉的二皇子了。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同龄人,要深刻得多的痕??迹。他的头发,早己花白,眼神,也变得,浑浊而散乱。
他每日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不念经,不礼佛。
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地上,画着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奇怪图案。
那些图案,扭曲,混乱,充满了,不祥的线条和符号。
寺里的僧人,和看守他的侍卫,都说,废王他,疯了。
在那场惊天的大变故之后,他的精神,就彻底地,崩溃了。
他时常,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有时候,他会,发出凄厉的、不甘的怒吼:“为什么?!本王才是天命所归!为什么会败给你们这些妖人!”
有时候,他又会,痛哭流涕,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母后……儿臣错了……儿臣真的错了……您放我出去吧……我再也不敢了……”
而更多的时候,他会,用一种,充满了恐惧的、颤抖的声音,对着虚空,哀求道:“别过来……别过来!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可怜的疯子。
一个,在权力的游戏中,输得一败涂地,最终,被自己的野心和恐惧,逼疯的……可怜虫。
但,没有人知道。
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无人打扰的时刻。
当李昭,一个人,面对着那片,与观星楼上,别无二致的星空时。
他那双浑浊散乱的眼睛里,会,偶尔地,闪过一丝,极其清醒的、也是极其痛苦的——光芒。
因为,他,没有疯。
至少,没有完全疯。
疯癫,只是他,为了活下去,而给自己,戴上的一副——保护性的面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如果表现得,稍微“正常”一点,那么,等待他的,绝对不是,走出这座牢笼的希望。
而是一碗,来自宫中,那“仁慈”的皇兄,或是那“忏悔”的母后,所“恩赐”的——了断汤。
所以,他必须疯。
他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己经是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只活在自己臆想世界里的……废物。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那晚,观星台上,所看到的那一幕幕,己经像最恶毒的烙印,永远地,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他,无法忘记。
他无法忘记,那个黑袍人玄影,被扭曲的空间,活生生碾成尘埃时,那凄厉的惨叫。
他无法忘记,那个少女,化作漫天光雨时,那神圣而又悲壮的美丽。
他更无法忘记,那个戴着金属面具的男人,最后,那双,如同死海般,空洞而又绝望的眼睛。
这些画面,日日夜夜,在他的梦中,反复地上演。
每一次,都让他,从最深的梦魇中,惊醒,然后,浑身冷汗,颤抖不己。
他,怕了。
他,是真的,怕了。
他怕的,不是皇权,不是成败。
他怕的,是那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空维度的——“力量”。
所以,他开始,用那根树枝,在地上,疯狂地,去描摹。
他想,将自己看到的东西,画下来。
他想,理解它。
他想,从这种,近乎自虐的“研究”中,寻找到一丝,能让自己内心,安宁下来的……答案。
他画的,是玄影身上,那些流动的黑气。
他画的,是天元星轨上,那些复杂的纹路。
他画的,是少女身上,那蓝金色的光辉。
他画了二十年。
地上的泥土,被他画了,又被雨水冲刷,然后,再画。
渐渐地,他画的那些,在外人看来,是“疯言疯语”的图案。
在他的眼中,却开始,呈现出,一些,奇妙的——规律。
他发现,玄影的黑气,虽然看起来,张牙舞爪,充满了毁灭性。但其本质,却是一种,极不稳定的、向内“坍缩”的能量。它,在吞噬别人的同时,也在,疯狂地,吞噬着自己。
所以,玄影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自我毁灭”。
而那个少女身上的光辉,则是一种,向外“扩散”的、充满了创造与守护的能量。它,在燃烧自己的同时,也在,修复着,周围的一切。
它的结局,是“融入”。
一为“阴”,一为“阳”。
一为“灭”,一为“生”。
这,不就是,道家典籍里,所说的,“太极”吗?
而那个,最终,驱动了这一切的,神秘的“天元星轨”,则,是那个,维系着“阴阳”平衡的——“道”本身!
当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豁然开朗的那一刻。
李昭,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在地上,画了二十年的、那幅越来越清晰的、类似“太极图”的图案。
他,忽然,笑了。
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声。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
原来是这样……
他,穷其一生,汲汲营营,不择手段,想要追求的,所谓的“天命”,所谓的“力量”。
其最本源的秘密,竟然,就藏在,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那些道家的,朴素哲理之中。
平衡。
这,才是,宇宙间,最大的“力量”。
而他,却妄图,用自己那点可笑的野心,去打破它。
何其的,愚蠢。
何其的,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
李昭的笑声,在空旷的禅院里,久久回荡。
听到笑声,负责看守他的侍卫,和寺里的僧人,都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
“唉,废王殿下,又犯病了。”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个,在他们眼中,疯癫了二十年的囚犯。
在这一刻,比这世上,任何一个,所谓的“正常人”,都要,活得,更清醒,更通透。
他,用二十年的疯癫,换来了,一次,真正的——大彻大悟。
从此,归义寺里,那个时而哭、时而笑的疯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每日里,只是,沉默地,扫地的灰袍僧人。
他的脸上,再无悲喜。
他的眼中,再无欲望。
只有,一片,如深秋湖水般的——平静。
他,用自己的余生,去忏悔,去体会,那份,他曾经,最不屑的——平衡之道。
这,或许,就是“天命”,对他,这个失败者,最后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