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黎明,总是来得既威严又从容。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越过终南山的山脊,为皇城巍峨的角楼镀上神圣的光晕时,这座伟大的城市便从沉睡中苏醒,开始新一天的脉动。
但今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寻常百姓或许只会觉得今晨的雾气格外浓重一些,但对于那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来说,昨夜,无疑是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不眠之夜。
兴庆宫,早己不复往日的荣光。
宫门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站岗的,不再是二皇子李昭那些引以为傲的精锐私兵,而是换上了一身玄甲、神情冷峻、属于皇后嫡系力量的“金吾卫”。
整个兴庆宫,实际上己经被变相地软禁和查抄了。
而在那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如今却死气沉沉的龙兴殿内,二皇子李昭,正形容枯槁地瘫坐在他那张由金丝楠木打造的宝座上。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和阴鸷算计,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死灰般的绝望。
他的右手手腕,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里面传来的阵阵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昨夜在观星台上所经历的那场噩梦,是何等的真实。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不是身体上的伤痛,而是精神上的彻底崩溃。
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败得莫名其妙,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引以为傲的权谋,他精心培养的死士,他倚为长城的神秘方士玄影,甚至……他刚刚得到、还未来得及焐热的神物“天元星轨”……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戴着金属面具的男人,和那个如神明般觉醒的少女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被轻易地撕得粉碎。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空间被扭曲,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被碾成了尘埃。
他看到了那个少女化作了漫天的光雨,融入了天地。
他看到了那个神秘的男人,在最后,与少女那跨越生死的深情一吻。
这一切,己经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一个凡人、一个皇子的世界观。
他毕生所追求的皇权、地位、财富,在那种足以毁天灭地的、属于神魔的力量面前,显得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微不足道。
“殿下……该喝药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失神。
是他的一个贴身侍女,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李昭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曾经充满了野心的眼睛,此刻却浑浊不堪,像一潭死水。
他看着那个侍女,看着她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恐惧和怜悯。
怜悯?
她竟然敢怜悯我?!
一股无名之火,猛地从他心底窜起!这是他作为皇子,最后的、也是唯一剩下的尊严!
「滚!」
他怒吼一声,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一把将那碗汤药扫落在地!
“啪!”
瓷碗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黑色的药汁,溅了那名侍女一身。
侍女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看着那名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侍女,李昭心中的暴虐,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宣泄,反而化为了一种更深沉的悲哀与无力。
他赢了又如何?他发泄了又如何?
他依旧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手腕被废、私兵被缴、宫殿被抄、连自己心爱的女人(虽然他从未真正爱过)都被人当着面“超度”了的……可怜虫。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口,传来一个冰冷而又威严的声音。
「都退下。」
是上官婉儿。
她身穿一身干练的宫中女官服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带着几名手持拂尘的太监,缓缓地走了进来。
殿内的所有侍女、仆役,看到她,都如同老鼠见了猫,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顺手还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整个大殿,就只剩下了李昭和上官婉儿两个人。
「上官待诏,」李昭看着她,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怎么,母后是派你来……看本王笑话的吗?」
上官婉儿没有回答他,只是将手中的一份明黄色卷轴,缓缓地展开,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事公办的语气,宣读道:
「皇后娘娘懿旨:」
「皇二子李昭,德行有亏,教导无方,误信妖人,私藏秽物,以致宫闱不宁,险酿大祸。然,念其年少无知,尚有悔过之心。着,即日起,削其亲王爵位,降为郡王,迁离兴庆宫,于城外‘归义寺’,静心思过,无诏,不得返京。」
“嗡——!”
这道懿旨,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李昭的头顶!
削爵!迁离!静心思过!
这,己经不是惩罚了。
这,是彻底剥夺了他所有的政治资本,将他,从这场夺嫡的棋盘上,永远地踢了出去!
归义寺?静心思过?
说得好听。那地方,就是一座专门用来囚禁犯了错的皇室成员的、豪华一点的……冷宫!
他这一辈子,都完了。
「不……」李昭失神地摇着头,喃喃自语,「不可能……母后她……她不能这么对我……我也是她的儿子啊!」
「殿下,」上官婉儿收起懿旨,声音依旧冰冷,「皇后娘娘,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李昭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指着自己,凄厉地笑道,「为了我好,就是把我变成一个废人,把我关进那个比死还难受的地方?!」
「殿下,」上官婉儿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怜悯,一种对失败者的怜悯,「您应该庆幸。庆幸您,还活着。」
「您应该庆幸,父皇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昨夜的真相。否则,等待您的,就不是归义寺,而是一杯……御赐的毒酒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醒了李昭。
是啊。
他还活着。
比起那个被碾成尘埃的玄影,比起那些在混战中死去的士兵,他至少,还保住了一条命。
这,或许就是母后,对他这个儿子,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仁慈”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野心,在这一刻,都化为了虚无。
他,认命了。
他在宝座上,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烂肉。
「……什么时候走?」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一个时辰后,」上官婉儿回答道,「车驾,己经在宫外候着了。殿下,您……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多看这个己经彻底垮掉的男人一眼,转身,缓缓地,向殿外走去。
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
李昭,忽然,又开口了。
「……等一下。」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却让上官婉儿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看到李昭,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她。
「上官待诏,」他缓缓地问道,「你告诉我……昨夜……昨夜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究竟是……什么?」
他想知道。
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败给了什么。
上官婉-儿沉默了。
她的脑海中,也再次浮现出昨夜那震撼心灵的一幕幕。
那个男人冰冷的眼神,那个少女神圣的光辉,以及……那跨越了生死的最后一吻。
许久,她才幽幽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敬畏。
「他们……」
「或许,就是殿下您,穷其一生,想要逆转,却又永远无法企望的……」
「……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