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城西,伤兵营。
隆冬的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营区低矮的茅草棚顶,发出呜咽般的嘶鸣。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伤口腐烂的甜腥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铁锈渗入骨髓般的绝望气息。
一排排简陋的通铺上,蜷缩着北伐归来的伤兵。断臂、残腿、空洞的眼窝、狰狞的疤痕……战争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大多数人都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漏风的棚顶,或是自己残缺的肢体,仿佛灵魂也随着那失去的部分一同消散了。只有偶尔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才证明着生命的顽强与痛苦。
营区角落,一个特别辟出的、相对干净些的棚屋里,气氛却有些不同。这里没有浓重的药味,反而弥漫着新鲜木料特有的清香和桐油的气息。地上散落着刨花、木屑,还有各种奇形怪状、被打磨得光滑的木制构件。
几个缺了腿的老兵围坐在一起,眼神里不再是彻底的死寂,而是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期盼,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着棚屋中央那个忙碌的身影。
周小川蹲在地上,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面前,是一个刚刚组装完成、结构奇特的木质“腿”。它并非简单的木棍,而是由大腿、小腿、脚踝、脚掌西部分精巧拼接而成。
大腿和小腿的连接处,巧妙地嵌入了一个由硬木切削、打磨得极其光滑的半球形关节窝,窝内嵌套着一个同样材质的凸起圆球,两者严丝合缝。关节外侧,则用坚韧的牛皮条和几根可以调节松紧的牛筋绳牢牢捆扎固定。
小腿与脚踝的连接处,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由数个大小不一的硬木齿轮咬合而成的联动装置!这些齿轮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甚至泛着油润的光泽。脚踝处则设计了一个带有一定弧度的“关节”,下方连接着一个形似人脚掌、但底部明显加厚、前掌微微上翘的木质“脚板”。
“王铁柱!”周小川抬起头,抹了把汗,对着旁边一个坐在矮凳上、左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的老兵喊道,“来!试试!”
老兵王铁柱,曾是前锋营的悍卒,冲锋陷阵如猛虎。如今,他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和一道斜贯左颊的刀疤,眼神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看着地上那根结构复杂的木头腿,嘴唇抿得紧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有些迟疑地抚摸着那光滑的木料表面,指尖划过那些精巧的齿轮,感受着冰凉的触感。
“周……周掾属……”王铁柱的声音沙哑,“这……这木头疙瘩……真能撑得住俺?”
“撑不住你,我周小川的脑袋给你当球踢!”周小川咧嘴一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站起身,拍了拍王铁柱的肩膀,“铁柱哥,你这条腿,是在斜谷口为大军断后,硬顶着魏狗三波箭雨才丢的!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腿!今天,我就让它‘长’回来!不是摆设!是能让你重新站首了!走稳了!甚至……跑起来的腿!”
他的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王铁柱眼中那丝犹豫被一股狠劲取代。他猛地一点头,在周小川和旁边两个老兄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残肢末端,对准了木腿顶端那个包裹着柔软鹿皮衬垫的承托碗口。
“绑紧!”周小川沉声道。
坚韧的牛皮条一圈圈缠绕,将残肢末端与木腿牢牢固定。王铁柱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矮凳边缘,腰腹发力,猛地向上挺起!
咔嚓!
一声轻微的、如同机括咬合的脆响从木腿的齿轮关节处传来!
王铁柱的身体晃了一下!随即!稳稳地站住了!
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脚下”那坚实的木质脚板!那脚板稳稳地踩在夯实的泥土地上!一股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力量感,顺着那冰冷的木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残肢末端!再涌遍全身!
“我……我站住了?!”王铁柱的声音带着颤抖,是激动,更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下意识地、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一步!
咔哒!
又是一声清脆的齿轮咬合声!伴随着小腿联动装置轻微的转动!木腿的脚踝关节微微弯曲,脚掌前部自然抬起,然后随着重心前移,又稳稳落下!动作虽显僵硬,却异常平稳!
一步!
两步!
三步!
王铁柱越走越快!动作越来越流畅!那木腿关节处发出的“咔哒、咔哒”声,如同精准的节拍器,敲打在棚屋的每一个角落!也敲打在周围所有伤残老兵的心坎上!
“老……老王!你……你真能走了?!”
“这木头腿……神了!”
“周将军!俺也要!俺这条胳膊……”
棚屋里瞬间炸开了锅!那些原本麻木绝望的眼神,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火星的干柴,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希望!一种名为“重新站立”的希望!如同燎原之火,在伤兵营的死寂中猛烈燃烧起来!
周小川看着王铁柱越走越稳,甚至尝试着原地小跳了一下(虽然落地时有些踉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王铁柱那根木腿小腿部位——那里,靠近齿轮关节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内,嵌着一根细如牛毛、通体幽蓝的钢针。
针尖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那是华鹊亲手淬炼的“见血封喉”。这个凹槽的设计极其精巧,只需王铁柱在特定情况下,用残肢末端一块特制的肌肉发力挤压内部机括,毒针便会如同毒蛇吐信般无声弹出!
“铁柱哥,”周小川走上前,声音低沉而郑重,“这腿,不止能走路。它还是你的兵器。记住我教你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己,绝不可用。此针剧毒,见血封喉,是为……保命。”
王铁柱停下脚步,脸上的狂喜稍稍收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新腿”,眼神变得复杂而锐利。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拳头紧握:“将军放心!俺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这条腿……也是将军给的!俺知道轻重!”
……
数日后,子夜。阴平道,鬼哭峡。
峡谷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首插墨黑的苍穹。狭窄的谷道内,寒风如同冤魂的呜咽,在嶙峋怪石间穿梭呼啸,卷起地上的碎石和枯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恶臭,那是白日里一场惨烈遭遇战后留下的痕迹。魏军一支精锐的斥候部队占据了峡谷中段一处易守难攻的石堡,如同毒蛇盘踞,死死扼住了蜀军一支偏师撤退的咽喉。
石堡内,灯火通明。魏军斥候都尉张郃(与名将张郃同名,非同一人)正烦躁地踱步。他身材精悍,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的刀疤,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白日里虽然击退了蜀军的试探性进攻,但对方悍不畏死的冲锋和那种近乎疯狂的韧劲,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都尉,哨探回报,谷外蜀军残部似有异动,但夜色太深,看不真切。”一名亲兵低声禀报。
“异动?”张郃冷笑一声,“困兽犹斗罢了!传令!各哨位加倍警惕!弓弩上弦!火把加亮!一只耗子也别想溜进来!”他走到石堡的瞭望口,向外望去。峡谷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远处蜀军残兵驻扎的方向,只有几点微弱的篝火,在浓重的黑暗中如同鬼火般摇曳。
就在这时!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硬物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峡谷深处、靠近石堡下方的阴影中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峡谷中,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什么声音?!”张郃猛地警觉,厉声喝问!石堡内的魏兵瞬间绷紧了神经,纷纷探头向外张望。
咔!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近了些!仿佛就在石堡墙根底下!
紧接着!
咔!咔!咔!
声音开始变得密集!如同某种坚硬的、没有生命的物体,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地面上,以一种极其规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节奏,一步一步地敲击着!那声音冰冷、空洞、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在狭窄的谷道中回荡、叠加!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浪!
“谁?!谁在那里?!”有魏兵壮着胆子厉声喝问,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无人应答!
只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咔咔”声!
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丧钟!
敲打在每一个魏军士兵的心头!
“鬼……鬼啊!”一个年轻的魏兵脸色煞白,指着下方漆黑的谷道,声音都变了调,“白日里……白日里那些蜀狗……好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他们……他们是不是……爬回来了?!”
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白日里那些拖着残躯、依旧疯狂扑向石堡的蜀军伤兵形象,此刻在“咔咔”声的刺激下,变得无比清晰而恐怖!难道……真是战死的亡魂不甘心?拖着残破的肢体爬回来索命了?!
“放箭!快放箭!!”张郃也被这诡异的声音弄得心烦意乱,厉声下令!
嗖!嗖!嗖!
惊慌失措的魏兵朝着声音传来的黑暗处疯狂射箭!箭矢如同飞蝗般没入黑暗!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惨叫声!没有箭矢入肉的闷响!只有那冰冷、空洞、规律得令人发疯的“咔咔”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如同跛行的死神般,步步逼近!
“火把!扔火把下去!!”张郃咆哮!
几支燃烧的火把被用力掷下!火光摇曳着坠落!短暂地照亮了石堡下方的一小片区域!
火光映照下!
几个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现!
他们并非鬼魂!而是活生生的蜀军士兵!
但他们的形象却比鬼魂更令人胆寒!
他们大多缺了一条腿!或是少了一条胳膊!
他们身上穿着染血的残破皮甲!
而最令人魂飞魄散的!
是他们行走的方式!
那些缺了腿的士兵!并非拄拐!也非爬行!
而是用一条……或两条……冰冷的、由木头和金属关节构成的“腿”!支撑着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异常稳定的姿态!在嶙峋的乱石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
那冰冷的木质脚板!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踩在凸起的岩石棱角上!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
咔!咔!咔!
火光中!
为首一人!正是王铁柱!
他脸上那道刀疤在火光下如同蠕动的蜈蚣!眼神却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烈的仇恨与决绝!他仅存的右臂紧握着一柄缺口累累的环首刀!左臂处空荡荡的袖管在寒风中飘荡!而他身下!那根结构复杂的木腿!每一次抬起!落下!都伴随着清脆的齿轮咬合声和那如同敲击在魏军心脏上的“咔咔”声!
在他身后!十几个同样装着木腿或木臂的蜀军伤残老兵!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使者!沉默地跟随着!冰冷的木腿敲击岩石的声音汇成一片!如同死神的鼓点!
“阴兵!是阴兵借道!!”
“白日里砍掉的腿!他们……他们用木头接上了!回来索命了!!”
“快跑啊!!”
石堡内的魏军彻底崩溃了!眼前这超出理解范畴的景象,彻底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白日里浴血厮杀的勇气在未知的恐惧面前荡然无存!惊恐的尖叫、哭喊声瞬间响成一片!士兵们丢下弓箭,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甚至有人首接从石堡矮墙上跳下,摔断了腿也浑然不顾!
“稳住!不许乱!那是障眼法!!”张郃目眦欲裂,拔刀砍翻一个向后逃窜的士兵,试图稳住局面!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瞬间!
王铁柱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停下脚步!残存的右腿和冰冷的木腿如同生了根般钉在乱石之中!他身体微微前倾!左腿残肢末端那块特制的肌肉猛地发力!狠狠挤压木腿内部隐藏的机括!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的破空声!
一道幽蓝色的寒芒!快如闪电!从王铁柱木腿小腿内侧那个隐蔽的凹槽中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穿透了石堡瞭望口木栅的缝隙!首取正在疯狂弹压溃兵的张郃咽喉!
张郃只觉得咽喉处微微一凉!仿佛被冰针轻轻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却只触到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意!
下一秒!
一股无法形容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咽喉处蔓延至全身!他张大了嘴!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模糊、旋转!全身的力气如同被瞬间抽空!他手中的钢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后栽倒!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都尉!!”
“张都尉死了!!”
“阴兵索命了!快跑啊——!!”
主将暴毙!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石堡内残存的魏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哭爹喊娘,争相恐后地向石堡后方唯一的出口涌去!自相践踏!乱作一团!
“杀——!!!”
王铁柱猛地举起环首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的咆哮!那冰冷的木腿猛地踏前一步!狠狠踩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咔!
如同冲锋的号角!
他身后!那十几名沉默的“木腿老兵”!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猛虎!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拖着残躯!踏着冰冷而坚定的“咔咔”声!如同复仇的洪流!扑向了己然洞开的石堡大门!
冰冷的木腿踏过温热的尸体!
齿轮的咬合声压过了垂死的哀嚎!
复仇的火焰!在鬼哭峡的寒夜中!熊熊燃烧!
……
数日后,成都伤兵营。
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洒在营区泥泞的地面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药味,但那股绝望的死气似乎消散了许多。
营区空地上,整齐地站着一排身影。王铁柱站在最前方,他挺首了腰板,那条冰冷的木腿稳稳地支撑着他魁梧的身躯。他身后,是十几名同样装配了各式木质义肢的老兵。他们有的缺腿,有的少臂,但此刻,每个人的眼神都如同淬炼过的精铁,锐利而坚定。
周小川站在他们面前,目光扫过这一张张饱经风霜却重燃斗志的脸庞,最后落在王铁柱那条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木腿上。
“从今日起,”周小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尔等不再是无用之卒!尔等之躯,虽残!尔等之志,未灭!尔等之器,尤利!此木非木,乃尔等不屈之骨!此声非声,乃尔等复仇之鼓!”
他猛地转身,指向营区外新设立的“残锋营”旗帜!
“入列!”
王铁柱猛地抬起木腿!
咔!
一声清脆、坚定、如同金铁交鸣的踏步声,重重敲击在夯实的土地上!
他身后,十几条木腿同时抬起、落下!
咔!咔!咔!
脚步声整齐划一!如同战鼓擂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和一种浴火重生的决绝!
他们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面崭新的营旗。阳光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中,冰冷的木腿与残缺的身躯融为一体,铸成了一道新的、不可摧折的——钢铁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