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靖安侯府朱漆大门时，檐下己次第亮起明角灯。苏瑜刚扶着苏晚下车，就见苏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匆匆迎上来，脸上堆着笑，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大小姐、二小姐可算回来了！夫人在花厅等着呢，说有要紧事商议。”
花厅里暖香袭人，苏夫人端坐主位，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册子，靖安侯苏靖安也难得地在场，正端着一盏茶慢慢啜饮，神情看不出喜怒。见姐妹俩进来，苏夫人立刻招手：“晚儿快来！正等你呢。”
苏晚依言上前，苏夫人亲昵地拉住她的手，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扫过，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的珍视：“瞧瞧，去趟寺庙回来，气色倒像是好了些。正好，娘和你父亲商量着，该给你办场及笄礼了。”
“及笄礼？”苏晚微微一怔。她这具身体，按锦瑟零碎提及的，应当刚过十五不久。
“正是！”苏夫人脸上漾开真心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你落水前就快到日子了，谁知赶上那场意外，生生耽搁了这么久。如今你身子也渐好，再拖下去就不像话了。”她翻开手边一本描金绘彩的册子，“娘和你父亲商议了，咱们就定在下月初六，正是个顶好的吉日。帖子要提前发出去，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得请到，正宾的人选……”
苏夫人絮絮地说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和规划：“正宾请礼部陈尚书的夫人最是体面，她德高望重，子孙满堂，是难得的全福人。赞者嘛……”她目光转向安静侍立一旁的苏瑜，语气更柔，“自然是瑜儿最合适，你们姐妹情深，由长姐执礼，最是妥当不过。”
苏瑜闻言，立刻温婉地福身：“母亲放心，女儿定会为妹妹操持周全。”
苏靖安放下茶盏，沉声道：“场面要隆重，但也不可太过奢靡，分寸要拿捏好。该有的规制，侯府的脸面，一样都不能少。”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晚儿，这是你人生大事，不可再出差错。近日好生休养，规矩礼仪也需温习，届时莫要在宾客面前失了礼数。”那“再出差错”几个字，咬得略重了些。
苏晚垂首应道：“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她心知肚明，这场迟来的及笄礼，远非表面庆祝她成年这般简单。这是靖安侯府向外界宣告，二小姐苏晚“病愈”，正式回归京中贵女圈层的重要信号。而她这个冒牌货，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完美扮演好“苏晚”这个角色。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静心苑乃至整个侯府都围绕着“及笄礼”高速运转起来。
锦瑟捧来一匹匹流光溢彩的锦缎：正红的云锦、霞色的软烟罗、湖蓝的织金缎……苏夫人亲自拿着料子在苏晚身上比划，最终拍板：“正礼当日，里外三重大衫，最外层用这匹正红缂金凤穿牡丹的妆花缎！喜庆又贵气！衬我们晚儿的肤色正好！”
绣娘们日夜赶工，针线在阳光下翻飞，细密的金银丝线在红缎上勾勒出繁复华美的图样。苏晚站在巨大的黄铜镜前，任由她们量体裁衣。冰凉滑腻的料子贴上肌肤，繁复沉重的象征压在身上，镜中那张苍白却明艳的脸，被这浓烈的红色衬得愈发陌生。她恍惚觉得，自己像一件被精心装扮的祭品。
苏瑜则开始紧锣密鼓地教导她礼仪。如何执扇，如何行拜礼，如何应对宾客的问话，每一个动作的角度，每一句话的声调，都要求精准无误。
“晚儿，腰要再挺首些，下颌微收……对，就这样。”苏瑜亲手替她调整姿态，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行礼时，目光要落在正宾前方三步的地面上，既显恭敬，又不失仪态。答话时，声音要清朗，不急不缓，吐字清晰……”
苏晚一遍遍重复着枯燥的动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前世作为宇文拓的妻子，她无需参与太多繁文缛节，更多是在军营粗粝的风沙里策马。如今这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从容，对她而言如同沉重的枷锁。有时一个转身，她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前世干脆利落的身姿，立刻引来苏瑜略带诧异的眼神，随即又被更耐心的指导覆盖。
“姐姐，”一次练习间隙，苏晚揉着酸痛的脖颈，忍不住低声问，“及笄礼……当真需要这般繁琐么？”她想起前世，宇文拓在她生辰那日，带她纵马至最高的山岗，指着脚下辽阔的河山说：“晚娘，这天地为证，你是我宇文拓此生唯一的妻。”那自由的风，远比这满室熏香更让她心醉。
苏瑜执起团扇，轻轻为她扇着风，笑容温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傻丫头，女子及笄，意味着成年许嫁。这是你一生中顶顶重要的日子，是告知所有人，我们靖安侯府的明珠，己然长成。自然要尽善尽美，不容丝毫差池。”她顿了顿，看着苏晚迷茫的眼，声音更低柔了些，“姐姐知道你不记得从前，心里或许不安。别怕，有姐姐在，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行完这场礼。”
及笄礼前一日，苏夫人亲自送来最后定型的礼服和全套头面。
沉重的赤金点翠嵌红宝头冠压在发髻上，凤凰口中衔下的珍珠流苏垂在额前，微微晃动。层层叠叠的礼服繁复华丽，金线绣制的凤凰在裙摆展翅欲飞。苏晚看着镜中那个华服加身、珠翠环绕的陌生少女，只觉得那华丽的壳子下，自己的灵魂在无声呐喊。
“真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苏夫人眼眶微红，上前替她正了正冠上最大的一颗东珠，指尖带着怜惜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明日过后，我的晚儿就是大姑娘了。娘只盼你……”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用力握了握苏晚冰凉的手，那眼神里，有期待，有忧虑，更有一种苏晚无法完全解读的沉重，“明日礼成，一切便都好了。你只需记着，你是靖安侯府的二小姐，一言一行，都关乎侯府清誉。莫要……再出差错。”
花厅的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满室华彩。苏晚穿着这身象征成年的华服，如同被困在锦绣牢笼里的鸟雀。明日，那高朋满座的及笄礼，将是她在众目睽睽下第一次真正接受审视的战场。她能否扮演好“苏晚”？这场迟来的盛大仪式，究竟是新生，还是另一场无法挣脱的桎梏的开始？镜中少女红唇紧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属于前世晚娘的、不易察觉的锋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