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的初春，来得格外迟。二月里的椒房殿，地龙依旧烧得滚烫，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草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铁锈般的死亡气息。厚重的锦帐低垂，隔绝了窗外惨淡的天光，也隔绝了殿外焦灼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如同鬼蜮私语般的议论。
帐内，是炼狱。
晚娘躺在巨大的龙凤呈祥拔步床上，身下昂贵的锦褥早己被血和汗浸透，变成一种粘腻冰冷的深褐色。她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湿透，一绺绺黏在惨白如纸、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牙齿死死咬着一块软木，齿痕深陷，牙龈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痕。每一次宫缩袭来，都像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腹中疯狂搅动、撕扯！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身体绷紧弓起，脖颈上青筋暴突如虬龙，指甲深深抠进身下濡湿的被褥，几乎要撕裂！
“娘娘！用力！再用力啊！看到头了！” 接生的稳婆声音嘶哑，带着惊惶的哭腔，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按在晚娘高高隆起的、剧烈抽搐的肚腹上，试图将那即将挣脱母体的生命引导出来。几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围在床边，用温热的布巾不断擦拭着晚娘汹涌而出的鲜血和粘液，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熟练。
痛！无边无际、足以碾碎灵魂的剧痛！如同最狂暴的海啸，一波又一波，永无止境地冲击着晚娘早己脆弱不堪的意志堤坝。意识在剧痛的撕扯下不断沉沦、破碎，又无数次被腹中那个顽强挣扎、渴望降生的生命硬生生拽回！宇文彻……孩子……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支撑着她一次次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发出非人的嘶吼，配合着那如同酷刑般的推挤！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穿透锦帐！伴随着稳婆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出来了！出来了！”
一个沾满血污和粘液的小小身躯，终于脱离了母体。
然而，殿内死寂了一瞬！没有婴儿嘹亮的啼哭！
稳婆捧着那小小的、青紫色的婴儿，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用力拍打着婴儿的脚心、后背，声音带着哭腔：“哭啊！小皇子！快哭啊！”
孩子毫无反应，小小的身体软绵绵的，只有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起伏。
“怎么回事？！” 一声暴怒的咆哮在帐外炸响！如同惊雷！沉重的脚步声猛地冲了进来！
萧衍站在床尾，明黄色的龙袍在昏暗烛光下刺眼得如同鬼火。他脸色铁青，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稳婆手中那个毫无声息的小小婴孩！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暴戾、狂怒和一种被欺骗的巨大恐慌！他盼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日夜守护的“龙种”，竟然是个……死胎？！
“废物！一群废物！” 萧衍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疯兽，猛地抬脚，狠狠踹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嬷嬷身上！那嬷嬷惨叫着滚倒在地，口吐鲜血！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稳婆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捧着孩子的手抖得几乎抱不住，“小皇子……小皇子他……”
“给朕滚开！” 萧衍一把粗暴地推开稳婆，染血的龙靴踏过地上粘稠的血污，几步冲到床前！他无视床上如同血泊中残破玩偶般、只剩下微弱喘息和抽搐的晚娘，赤红的眼睛如同毒蛇，死死钉在她身下依旧在缓慢渗出鲜血的地方！
“太医！太医死哪去了？！张太医！给朕滚进来！” 他朝着帐外歇斯底里地咆哮！
头发花白的张太医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床边，抖着手搭上晚娘细若游丝、几乎摸不到的腕脉。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陛……陛下……” 张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娘娘血崩不止……脉象……脉象己绝……恐……恐无力回天……”
“放屁！” 萧衍一脚将张太医踹翻在地！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晚娘汗湿冰冷的头发，迫使她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呈现死灰之色的脸转向自己，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每一个字都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和怨毒：
“贱人！告诉朕！这孽种到底是谁的？！是不是宇文彻那个逆贼的？！你竟敢用个死胎来糊弄朕？！朕要诛你九族！朕要将你碎尸万段！说——！！！”
晚娘的头被扯得剧痛，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冰冷和剧痛中飘摇。萧衍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如同地狱恶鬼，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晃动。九族？她萧家一百三十七口，早己被他亲手屠戮殆尽！碎尸万段？她此刻，离那一步又有多远？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混合着刺骨的恨意，猛地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她看着萧衍那双燃着地狱烈焰的眼睛，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无声的、充满无尽嘲讽和……胜利的微笑。
她成功了。她用生命保护了宇文彻的孩子。这个秘密，将随着她的死亡，永远埋葬。
“呃……” 一口浓稠的黑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如同最后的控诉，尽数溅在萧衍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上！
萧衍被这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血液喷得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晚娘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重重跌回血泊之中。那双曾经清亮如星、此刻却盛满了无尽疲惫和……一丝奇异安宁的眼眸，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只有那只沾满血污的手，依旧保持着护在小腹位置的姿势，指尖微微蜷曲着，仿佛还想抓住什么。
殿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张太医惊恐的抽气声和稳婆压抑的啜泣。
萧衍僵立在床边，脸上挂着晚娘喷溅的黑血，温热的，腥甜的，带着铁锈般的死亡味道。他死死盯着床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如同残破花瓣般凋零的身体，眼中翻涌的暴怒和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那最后微笑刺穿的狼狈所取代。
死了？就这么死了？带着那个该死的秘密，带着那个嘲讽的微笑，死了？
“陛下……” 张太医抖着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娘娘……薨了……”
萧衍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粘稠冰冷的血污。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他不再看晚娘，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猛地射向跪在一旁、抱着那个毫无声息婴孩的稳婆。
“这个孽障……”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给朕……挫骨扬灰！”
“陛……陛下！” 张太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扑到床边，也顾不上尊卑，手指颤抖着探向晚娘己经冰冷的颈侧动脉，又飞快地翻开她的眼睑查看。随即，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要晕厥过去！
“说！” 萧衍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毒……是毒！” 张太医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变调，“娘娘……娘娘最后喷出的血……是黑血！而且……而且她的指甲发青，瞳孔涣散边缘有黑线……这……这是‘七步断肠散’的迹象啊陛下！” 他猛地指向地上那滩晚娘喷出的黑血，又指向晚娘微微发青的指尖。
“七步断肠散？” 萧衍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名字他听过，是宫中早己失传、只记载于前朝秘档中的剧毒！无色无味，混入汤药或食物，初期症状如同风寒或体虚，极难察觉，一旦毒发，顷刻毙命，死状便是黑血和指甲发青！
“不可能！她的饮食汤药，朕都亲自尝过！” 萧衍厉声咆哮，但眼中己充满了惊疑和巨大的恐慌！他猛地想起晚娘生产前那碗参汤！那碗他亲手喂下去的参汤！难道……
“陛下！” 张太医猛地磕头，声音带着哭腔，“此毒……此毒诡异！若是……若是长期微量服用，由母体带入胎儿……胎儿便如同一个……一个活着的毒囊！一旦脱离母体……母体毒素瞬间反噬，顷刻毙命！而胎儿……胎儿也会因先天带毒，生而……生而夭折啊陛下！”
张太医的话如同九天惊雷，在萧衍耳边轰然炸响！
长期微量服用……母体带入胎儿……活着的毒囊……生而夭折……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晚娘回宫后日渐苍白的脸色，频繁的“孕吐”，太医诊脉时那“心绪郁结、气血不足”的说辞……还有那碗碗他亲自尝过、亲自喂下的“安胎药”！
是了！是刘贵妃！那个被他打入冷宫的贱人！她竟敢！她竟敢用如此歹毒、如此隐秘的手段！她收买了太医？还是……收买了那个被他凌迟处死的青柳？！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愚弄、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狂怒，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萧衍的心脏！他精心守护的“龙种”，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竟然从怀上的那一刻起，就被他亲自喂下的毒药滋养着，成为一个注定死亡的毒囊！而晚娘……那个他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保全了“龙种”的女人，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带着他的血脉一起走向了毁灭！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萧衍身体剧烈一晃，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如同血雨般洒落在脚下冰冷的地面和……晚娘那早己失去生命的、苍白宁静的脸上。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高大的身躯轰然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死死捂住剧痛的心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两具冰冷的身体——大的，小的，都无声无息。
挫骨扬灰？
他刚才的咆哮，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回荡在这充斥着死亡和血腥的椒房殿里。
殿外，风雪更大了。呜咽的风声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拍打着紧闭的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