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的夏夜,闷热粘稠。土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挥之不去。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将宇文彻靠在土炕边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被血浸透的麻布绷带,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狰狞外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压抑的闷哼。冷汗顺着他紧锁的眉峰、高挺的鼻梁滚落,砸在身下染血的粗布单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晚娘跪坐在炕沿,动作机械而精准地清洗着换下的、沾满脓血和黑色药膏的绷带。木盆里的水早己浑浊不堪,散发着腐败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她的脸色比绷带还要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只有那双垂着的眼眸,偶尔在灯影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死水微澜般的波动。
白日里那场突如其来的、发生在香料集市狭窄巷尾的伏击,如同噩梦般在脑中反复闪回。三个身手狠辣的“沙匪”,刀刀致命,目标明确——是她。宇文彻如同护崽的疯虎,用身体挡下了大部分攻击。他浴血搏杀,拧断了一个杀手的脖子,用身体硬生生撞开了刺向她的弯刀,代价就是肩上这道几乎将他劈开的刀伤。混乱中,她被一个杀手狠狠掼在堆满香料袋的土墙上,小腹传来的、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翻江倒海般的眩晕与恶心,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那阵撕裂般的绞痛。一种微弱的、奇异的悸动感,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在剧痛的余韵中若隐若现。
孩子……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开!炸得她指尖猛地一颤,木盆中的血水剧烈晃荡,溅湿了粗布的裙摆。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刻?在血与火交织、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的时刻?在宇文彻满心满眼只有复仇烈焰、识海如同布满裂痕的琉璃般脆弱的时刻?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比白日里冰冷的刀锋更令人窒息!这个悄然孕育的生命,不是希望,是……致命的累赘!是她无法承受的软肋!更是悬在宇文彻头顶、随时可能引爆炸药的引线!
阿依努尔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再次在耳边尖锐地回响——“靠近你……可能是催命的毒。”
现在,这“毒”,有了实体!一个流着他和她血脉的、脆弱无比的生命!宇文彻若知道……他那颗被仇恨和痛苦反复灼烧、早己不堪重负的心,如何能再承受这巨大的牵绊?这牵绊会让他疯狂,会让他失去孤注一掷的决绝,更会在未来的腥风血雨中,成为敌人轻易就能捏碎的七寸!
“呃……” 宇文彻压抑的痛哼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虚弱。
晚娘猛地回神。她强迫自己移开按在小腹上的手,深吸一口气,端起木盆,脚步虚浮地走向屋外。院中的深井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她吃力地摇动轱辘,冰冷的井水哗啦啦注入盆中,冲淡了刺目的血色,却冲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冰冷的绝望。
倒掉血水,重新打上一盆清水。她端着盆,站在院中,夜风吹拂着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她抬起头,望向土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望向灯光下那个沉默忍受着巨大痛楚的身影。
裂痕……终究还是无法包裹。
不,不是无法包裹。是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如同最锋利的凿子,狠狠劈在了那道本就摇摇欲坠的裂痕之上!让它变得更加狰狞,更加脆弱!
她不能留下。不仅是为了自己腹中这微弱的悸动,更是为了他。为了让他能心无旁骛地走完那条注定浴血的路,哪怕尽头是毁灭。她的存在,尤其是这个孩子的存在,只会成为他最大的弱点,成为敌人撕碎他的突破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疯狂而清晰地缠绕上来——离开。在他知道之前,彻底消失。
龟兹王城的喧嚣被厚重的土墙隔绝在外,唯有远处拜火神庙传来的、低沉悠长的诵经声,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叹息,穿透夜色,隐隐传来。
晚娘端着那盆新打的、清澈冰冷的井水,一步步走回土屋。脚步异常沉重,仿佛灌满了铅。油灯的光晕下,宇文彻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头微微歪向一侧,紧蹙的眉峰在昏暗中投下深刻的阴影,呼吸粗重而压抑。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乱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她拧干布巾,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肩上最狰狞的伤口,擦拭着他额角、脖颈不断渗出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易碎的琉璃。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缩。
宇文彻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并未完全昏睡,只是被剧痛和失血的虚弱拖入了半昏迷的泥沼。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睑。
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低矮粗糙的屋顶,然后极其滞涩地移动,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晚娘脸上。
西目相对。
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那双曾燃着冰焰、也曾空茫如雾、此刻被剧痛和虚弱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晚娘苍白憔悴的脸。没有言语,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的痛苦碾碎后的、近乎脆弱的依赖?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是这无边痛楚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这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锐利地刺穿了晚娘的心脏!她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湿布。巨大的酸楚和决堤般的悲伤瞬间冲垮了所有伪装的镇定。
“宇文彻……” 她声音哽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拂开他黏在额角的湿发,想要抚平他眉宇间那道深刻的沟壑。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呕——!”
一阵猛烈到无法控制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翻涌上来!喉咙如同被铁钳扼住!她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剧烈的干呕让她眼前发黑,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手中的湿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宇文彻眼中那脆弱的依赖瞬间凝固!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更深的不安所取代!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晚娘?你怎么……”
“没……没事!” 晚娘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声音因剧烈的喘息而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仓皇的掩饰,“是……是血腥味……太浓了……我出去透透气!”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土屋,将宇文彻那句未尽的、充满疑惑和担忧的询问死死关在了门内。
院中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激起一阵寒颤。她扶着粗糙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冰凉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仿佛在无声地抗议着刚才的剧烈动荡。
她抬起头,望向东方天际。那里,龟兹王宫巨大的、镀金的穹顶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如同巨兽蛰伏。而更远的东方,越过茫茫沙海,是无尽的黑暗和……那座她与他都刻骨铭心、也恨之入骨的金銮殿。
不能再等了。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淬火的匕首,彻底斩断了所有犹豫和不舍。
她扶着墙,一步步走向院角那棵枯死的胡杨树桩。在树根旁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她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布包。里面是她这段时间悄悄积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银币和一些便于携带的碎宝石。还有……一张极其简陋的、用炭笔画着路线的皮纸——那是她通过一个相熟的、常跑西边商路的老驼夫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通往更西方某个偏僻小绿洲的路线。
她将布包紧紧贴在剧烈跳动的心口。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土屋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重伤沉睡、眉宇间刻满痛苦的男人。
宇文彻,对不起。
她在心底无声地说。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脚下的沙土上,瞬间消失无踪。
为了你,也为了……这个不该来的孩子。
我必须走。
趁着夜色,趁着他还虚弱,趁着……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中的悲伤和脆弱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所取代。她不再犹豫,转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通往外面无尽黑暗的小院木门。
门扉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土屋里微弱的灯光,也隔绝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牵绊。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沙尘。拜火神庙的诵经声依旧低沉悠长,如同为这无言的离别奏响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