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划破镜渊湖的夜,水声像被揉皱的丝绸,在耳边轻柔却略带潮湿的风中荡漾开来。
苏承芳缩在舱口,披风下摆浸了湖水,凉意顺着布料爬上膝盖,像是有无数冰凉的手指贴着皮肤滑动。
她望着船尾搅碎的月光,银色波纹一圈圈扩散,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秋夜——也是这样的凉,她蹲在玉阁后巷的瓦罐里,看火光舔着“苏氏古玉阁”的匾额,焦木碎屑在空中飞舞,带着刺鼻的烟味。
听父亲喊“快带承芳走”的声音被枪声撕成碎片,那声音至今仍像钉子般扎在她的记忆深处。
“冷?”顾砚之的声音裹着风飘过来,低沉又带着一丝关切。
他立在船尾掌舵,西装袖口卷到小臂,腕骨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像玉石雕出的线条。
苏承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攥着披风绳结,指节发白,像是要把某种情绪捏碎在掌心。
她松开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不是冷。”
船行渐深,湖心的风更烈了些,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顾砚之将船速放缓,船身轻轻晃了晃,带起一圈细碎的水纹,仿佛水面下藏着什么秘密。
苏承芳望着他被风吹乱的额发,几缕贴在他眉间,显得有些疲惫却又坚定。
她突然开口:“你说…我祖父真的只是为了保护编钟才遭此劫难吗?”
桨声顿了半拍。
顾砚之的背影在夜色里凝了凝,而后侧过脸来。
月光落进他眼底,像碎了一湖星子:“你祖父的账本我查过。
民国元年春,他拒收过三批海外商人的翡翠,却用整船茶叶换了半块编钟残片。”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铜铃,“后来我去苏州问过老匠师——苏先生修玉时,总在案头摆本《金石录》。
书里夹着张纸条,写着‘玉有魂,国亦有魂’。”
苏承芳的喉结动了动,喉咙干涩,仿佛有什么堵住似的。
她摸出颈间的羊脂玉佩,触手温凉,血沁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暗紫,像是玉芯渗出的旧伤。
那是三天前她修补时,玉芯突然崩裂渗出的血痕,也正是这道血痕,引她翻出了祖父藏在房梁暗格里的日记本。
“他不是殉于贪婪。”顾砚之的声音更近了些,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
苏承芳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己走到她身侧,肩头几乎要碰着她的披风。
“他殉的是信仰。”他垂眸看向她掌心的玉佩,眼神温柔又沉重,“就像你现在修补每一片玉,不是为了卖钱,是为了让那些碎掉的故事重新完整——你祖父当年,守的也是这个。”
苏承芳忽然鼻酸,一股热流涌上鼻腔。
她别过脸去看湖面,却在抬眼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
湖心某处的水面正在翻涌。
不是风推的涟漪,是从水下往上顶的力道,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掀动湖底。
紧接着,“当”的一声闷响传来,像是青铜撞在岩石上,震得船板都颤了颤。
“承芳!”顾砚之的手己经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他从考古所借来的短柄铁锤。
苏承芳却更快,她翻出怀里的蓝布包,祖父的日记本“啪”地摊开在两人中间。
最后一页的字迹被茶水浸过,却仍能看清:“若玉佩血沁重现,墓门将启,慎之。”
“是镜渊墓。”苏承芳的声音在抖,指尖抵着日记本上的“墓门”二字,像是触碰到了祖父的遗言。
“我祖父说过,血沁是开启墓门的引。”
顾砚之俯身凑近日记本,呼吸扫过她耳尖,带着微微的暖意:“刚才那声闷响…像青铜门轴转动的声音。”他抬头看向翻涌的水面,月光下,那片水己经变成暗青色,“潮位比预计的早了半个时辰。”
苏承芳突然抓住他的衣袖。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一下比一下急,掌心微汗,甚至能感受到他衣料下的肌肉紧绷。
“我祖父最后一次修玉,就是在镜渊湖捞起的残片。
他说那玉上的云雷纹…和编钟上的一样。”
话音未落,又是“当啷”一声。
这次更近了,船底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苏承芳踉跄着栽进顾砚之怀里。
他的手臂立刻圈住她后腰,带着松木香的体温透过西装渗过来,温暖而坚定。
苏承芳抬头,正撞进他沉如深潭的眼底——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灼热,像要烧穿这层夜色。
“砚之。”她轻声唤他的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
顾砚之的喉结动了动,手臂不自觉收紧半分。
苏承芳却己推开他,弯腰从舱底摸出个铁皮匣子,“潜水设备在这。”
顾砚之盯着她泛红的耳尖,伸手就要去接:“我下——”
“让我来。”苏承芳的手压在他手背上。
她的掌心还带着刚才撞船时的余温,柔软却有力,“我祖父的日记本里夹着潜水图,他说…只有苏家传人能看懂墓门机关。”
湖面的翻涌还在继续,暗青色的水圈正以他们为中心扩散。
顾砚之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忽然笑了。
那笑很轻,却像春雪初融时的第一声溪响:“好。”他松开手,指尖在她手背轻轻一蹭,像是不舍,“我给你打灯。”
苏承芳低头整理潜水服,耳尖更红了。
她没看见,顾砚之转身时,指节悄悄抵在唇边——那里还留着刚才她发梢扫过的触感。
船底又传来一声闷响,比之前更沉,更急。
苏承芳系紧护目镜,抬头看向顾砚之。
他己经点亮了防水灯,暖黄的光晕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承芳,我信你。”
苏承芳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湖水的湿气和金属锈味。
她翻身跨上船舷,湖水的寒气立刻浸透裤脚,像是冰冷的蛇缠上小腿。
月光落在她颈间的玉佩上,血沁纹路突然泛起幽光,像一滴要坠下来的血。
水下,传来第三声闷响。这一次,连船帆都被震得簌簌作响。
顾砚之的手悬在潜水设备上,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他望着苏承芳解开发髻时散落的墨色长发,月光落在发梢,像撒了把碎银。
她的动作太快,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当心”,就见她己将绳索在腰间绕了两圈,护目镜的橡胶边缘压得眼尾泛红。
“承芳——”他下意识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却只触到她袖口被湖水浸透的凉意。
苏承芳回头看他,耳坠上的碎玉在风里轻晃,像她祖父那盏老玉灯的光:“我祖父说过,苏家的手能摸出玉里的魂。”她指腹蹭过颈间玉佩,血沁在月光下红得发烫,像是燃烧,“这墓门的机关,该是苏家的手来解。”
话音未落,她己翻身跃入水中。
顾砚之扑到船舷边,看见月光被搅碎成银箔,在她入水的涟漪里沉浮。
他攥紧防水灯,指节抵着船板,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湖水拍岸的响。
水下比想象中更暗。
苏承芳的潜水手电在幽蓝里劈开一道光,照见无数银鱼惊惶逃窜,鳞片反射着冷光。
她的耳膜被水压胀得发疼,却仍能清晰摸到掌心的纹路——那是从小到大握玉刀留下的茧,此刻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忽然,手电光扫过一片青黑的石面。
她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是篆书“镜渊”二字,笔画间还嵌着细碎的贝壳,在水中泛着珍珠白。
石面中央有个凹陷的槽,边缘布满铜绿,形状竟与祖父日记里夹的拓片分毫不差。
苏承芳的呼吸在面罩里凝成白雾。
她摸向腰间的绳索,用力拽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好的“有发现”信号。
水面立刻传来顾砚之拉绳的回应,力道稳得像块压舱石。
等她浮出水面时,额发全贴在脸上,护目镜边缘洇着水痕。
顾砚之立刻将毛毯裹上来,手掌虚虚护在她后颈,生怕碰碎了什么:“怎么样?”
“墓门没封死。”苏承芳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带着水下的闷响,也带着兴奋,“石板中央有个青铜槽,和我祖父画的图一样。”她指节抵着自己掌心的茧,“应该是要嵌块对应的青铜片才能开。”
顾砚之的眉峰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里面是他前日在苏州旧书摊淘到的《吴地古冢考》:“我查过,镜渊墓是春秋时吴国宗室墓,陪葬有编钟十二枚——”
“当啷!”
船底突然传来重物撞击声,震得两人踉跄。
苏承芳的手本能地按在腰间绳索上,却见顾砚之己抄起短柄铁锤,背对着她站成一道墙。
更远处的水面翻涌得更急了,暗青色的水圈里浮起几缕浑浊的黄,像地底有什么在拼命往上顶。
“承芳,退到船尾。”顾砚之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铁锤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就在这时,岸边突然亮起几束手电光。
明晃晃的白刺破夜色,像几把锋利的刀。
紧接着,陆西爷的声音裹着风飘过来,带着老茶客的闲适:“苏小姐,顾先生,这大半夜的在湖心赏月亮?
可别掉水里,怪凉的。”
苏承芳的瞳孔骤缩。
她看见陆西爷的身影在手电光里晃了晃,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短打、扛着铁锨的男人。
他手里的烟杆明灭,火星子落进草丛,像极了十年前烧了玉阁的那些火。
顾砚之的后背绷得更紧了。
他侧过身,用身体挡住苏承芳的视线:“陆西爷好兴致,这镜渊湖离您的‘聚宝斋’可不算近。”
“哪里的话。”陆西爷踩着碎石滩走近,烟杆敲了敲船帮,声音带着笑意却让人不安,“我听说苏小姐在找您祖父的旧物,怕您走岔了道。”他的目光扫过苏承芳颈间的玉佩,在血沁处顿了顿,“再说了…这湖底的东西,哪能让外人随便碰?”
苏承芳的手悄悄摸向脚边的蓝布包。
她的指尖触到包底那个硬物——是块裹着红布的青铜残片,边缘的锈迹刺得她掌心发疼。
那是三天前她在玉阁梁上暗格里发现的,祖父用毛笔写着“镜渊钥”的纸,就垫在残片底下。
水面又传来闷响。
这一次,连陆西爷身后的两个男人都踉跄了半步。
他的烟杆“咔”地断在手里,火星子溅进湖水,滋滋响着熄灭。
“苏小姐。”陆西爷突然笑了,可那笑没到眼底,“您说这湖底…是不是有什么宝贝在等主人?”
苏承芳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慢慢攥紧了蓝布包。
她能感觉到那块青铜残片隔着红布抵着掌心,像祖父当年握过的玉刀,还带着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