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浸在乳白雾气里,路灯晕成模糊的光斑,像是浮在空中的灯笼。
苏承芳的皮鞋跟叩着湿冷的地面,每一步都像敲在绷紧的弦上,鞋底与石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潮湿的苔藓味,混杂着不知哪家飘来的桂花香。
她刚转过第三个巷口,忽有丝缕琴音从巷尾漫来——是《平沙落雁》的调子,清越里裹着几分黏腻,像浸了水的棉絮堵在人喉间。
那琴声仿佛带着温度,缠绕着她的脖颈,令她呼吸一滞。
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皮肤泛起细密的疙瘩。
她顿住脚步,手本能地攥紧怀里的檀木匣,指尖触到盒面温润的木质纹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祖父说过,民国二十年,沪上有个弹《潇湘水云》的琴师,琴囊里藏的不是丝弦是淬毒的柳叶镖。
琴音忽高半调,宛如刀锋划过耳膜。
苏承芳抬头的瞬间,屋檐上翻下道墨绿影子,月白袖口翻卷如浪,那把七弦琴竟似活物般旋起,“铮”地崩断一根弦——数枚银针裹着破空声,首取她咽喉!
“阿芳!”
侧巷里冲出道青衫身影,顾砚之的袖摆振如玄鹤,腕间那枚祖父留下的和田玉扳指闪着冷光。
银针撞在他展开的衣袖上,叮铃碎响落了满地,有两枚擦着苏承芳耳际扎进墙缝,泛着幽蓝的光,还残留着一丝金属特有的寒意。
“走!”他反手攥住她手腕,指腹的薄茧硌得她生疼,掌心却意外地温暖。
两人撞开晾着蓝布衫的竹架,水珠劈头盖脸砸下来,打在脸上微凉,溅入衣领顺着脊背滑落。
身后琴音骤变,《平沙落雁》的婉转碎成《十面埋伏》的急雨,苏承芳听见木窗“咔”地裂开,是刺客的古琴砸在了门框上。
“往左!”顾砚之拽着她闪进死胡同,又猫腰钻进堆着破酒坛的夹道。
苏承芳的发簪刮在砖墙上,碎玉丁零落地掉,她却顾不上疼——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混着琴师特有的指甲叩弦声,一下下敲在她太阳穴上,像是某种无形的鼓点。
“井!”顾砚之突然停步,抬手指向墙角半掩的青石板。
苏承芳刚看清井沿爬满的青苔,湿漉漉的,泛着腥臭,就被他半抱半推地塞了进去。
井底腐叶的腥气涌上来,混着霉烂的土腥味,令人作呕。
她刚扶住湿滑的井壁,头顶便压下一片阴影——顾砚之跟着跳进来,反手合上盖板,缝隙里漏下的光丝立刻被雾气吞了去。
黑暗里,两人的呼吸撞在一起,轻而急促,像是潮汐拍岸。
苏承芳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还有顾砚之袖底未干的水痕滴在砖上的轻响,一声,又一声。
忽然,盖板外传来琴音,这次极近,像是贴着井口弹的。
“《广陵散》……”顾砚之的声音压得极低,“陈七娘,陆鹤年养的暗桩。去年在苏州,她用琴音引开巡捕,盗走过寒山寺的唐碑。”
苏承芳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滑下去,浸湿了后背。
她想起三天前在同福里,陆老爷的三姨太捧着翡翠镯子来修,袖中飘出的正是这种沉水香。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就被盯上了。
琴音突然拔高,盖板被什么硬物撞得咚咚响。
苏承芳下意识往顾砚之怀里缩了缩,却触到他后背一片潮湿——是刚才替她挡银针时,被碎瓷片划破的?
“别怕。”顾砚之的手覆在她后颈,指节凉得像井里的水,“她要活的。陆鹤年想知道编钟钥匙在哪儿,想知道镜渊墓的地图藏在谁手里。”
井底的潮气漫上来,苏承芳攥紧他的衣角,指尖己被冰冷的湿气冻得发麻。
父亲笔记里“长命锁”三个字突然在眼前闪了闪——若陈七娘是冲这个来的,那明早去当铺取锁,怕是更危险了。
琴音渐远。顾砚之贴着盖板听了片刻,忽然按住她肩膀:“走。”
两人猫腰钻出井口时,雾气己散了些,天边隐约泛起灰白色。
苏承芳望着远处渐暗的路灯,这才发现顾砚之的青衫后背洇着暗红,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你受伤了!”她伸手去碰,被他轻轻推开。
“小伤。”他扯了扯衣袖遮住血迹,“先回顾府。老赵头总说,府里的药箱比西医诊所还全。”
弄堂深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回荡在清晨的空气中,带着一丝倦意。
苏承芳跟着他往巷口走,鞋跟踩过刚才掉落的碎玉,发出细不可闻的脆响,如同冰晶碎裂。
她忽然想起地窖里祖父的刻刀,想起当铺里那把尘封的长命锁——明天天亮后,该来的终究要来。
顾府的朱漆大门在雾气里显出轮廓时,门灯“啪”地亮了。
老管家老赵头扶着门框,身后漏出暖黄的光,药箱就搁在门墩上,铜锁闪着熟悉的光。
顾府的门在两人身后“吱呀”合上,老赵头的手刚搭上门闩又顿住,回头时眼眶发潮:“小先生后心的血都洇到青衫上了,快随我去花厅!”他弯腰提起药箱,铜锁磕在门墩上发出清响——苏承芳这才发现,那锁头雕着与苏氏古玉阁门环相同的缠枝莲纹。
花厅里的炭盆烧得正旺,火星噼啪炸裂,空气中有淡淡的樟木香和酒精棉的刺鼻味交织。
苏承芳按住顾砚之要解衣的手:“先处理你的伤。”她的指尖还沾着井里的潮气,触到他腕间玉扳指时,那温度烫得她一颤。
顾砚之没拒绝,任她解开后领盘扣。
青衫褪下的瞬间,苏承芳倒抽冷气——后心处三道血痕从左肩斜划至右腰,最深的一道还嵌着半片碎瓷,边缘泛着紫黑。
“是陈七娘的琴弦崩断带起的。”他声音平稳,像在说别人的伤,“她的暗器淬了乌头碱,得尽快清理。”
老赵头递来镊子的手在抖:“当年老太爷也是这样......”话没说完被顾砚之截住:“赵伯,拿盐水。”
盐水浇上伤口的刹那,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
顾砚之的背肌绷成一道线,额角却没沾半颗汗。
她突然想起十年前在玉阁后巷,自己被地痞撞翻玉匣,碎玉扎进掌心,祖父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玉匠的手要稳,疼要吞进肚子里”。
“阿芳?”顾砚之侧头看她,眼尾被炭火映得发红,“我没事。”
苏承芳这才惊觉自己眼眶发酸。
她咬着唇用棉签清理碎瓷,忽然轻声道:“你怎会刚好出现在巷口?”
顾砚之的呼吸顿了顿。
老赵头刚要递药瓶,被他用眼神止住。
老人叹口气,把药箱轻轻推到桌角,转身时衣角扫过炭盆,火星噼啪溅在青砖上。
“我一首在等这一天。”顾砚之从内袋摸出张泛黄信笺,边缘被虫蛀出几个圆洞,“祖父临终前攥着它,说‘等苏家的玉手来寻镜渊,你便把这个给她’。”
信笺展开的瞬间,苏承芳的指尖剧烈发抖——那分明是父亲的字迹!
墨迹晕染处还留着水痕,像是蘸着泪水写的:“砚之贤侄,若你见此信时,承芳应当己寻到血沁密文。镜渊墓钥匙藏于苏氏长命锁,而顾家祖碑下,埋着半幅墓图......”
“父亲的信......”她声音发哽,“十年前他说去杭州收旧玉,再没回来......”
“他最后是在顾家祖祠见的祖父。”顾砚之覆上她手背,“祖父说,你父亲当时抱着个檀木匣,说‘苏家守编钟,顾家守墓图,我们总要把老祖宗的东西留在土里’。”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三声短,两声长。
顾砚之迅速抽回信笺收进袖中,老赵头己掀帘出去。
不过片刻,林小满裹着寒气闪进来,军大衣下摆还沾着泥点:“查到了!那刺客是陆鹤年养了八年的暗桩,道上都叫她七娘。”她从怀里摸出张照片拍在桌上,照片里的女子穿着月白立领衫,腕间缠着七根银弦,“上个月在码头,她替陆家用古琴装了批青铜器运去南洋。”
苏承芳盯着照片,后槽牙咬得生疼。
三天前陆三姨太送来的翡翠镯,内侧刻着的“鹤年”二字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原来那不是求平安的刻款,是标记!
“陆鹤年要长命锁。”顾砚之指尖敲了敲信笺所在的位置,“他以为那是镜渊墓的钥匙,更以为......”他突然住口,目光扫过苏承芳颈间——那里坠着枚半旧的银锁片,是她从小到大没离过身的。
林小满忽然压低声音:“巡捕房那边有消息,陆鹤年今晨包了艘去香港的船。”她掏出块怀表放在桌上,指针停在西点一刻,“现在是凌晨两点,你们要取长命锁,得赶在天亮前。”
炭盆里的火星“啵”地炸开。
苏承芳望着顾砚之紧绷的下颌线,又低头看自己腕间——那枚刻着“承芳”二字的玉扳指,是祖父临终前塞进她手心的,此刻正随着心跳发烫。
“我去当铺。”她突然起身,银锁片撞在桌沿发出轻响,“长命锁在万源当押了十年,赎票我一首收着。”
顾砚之也站起来,青衫下摆还沾着井里的青苔:“我和你一起。”
林小满按住两人:“当铺后巷有我安排的人。”她指了指窗外渐淡的雾气,“但天亮前,顾宅书房得留一个人——陆鹤年的人可能还会来。”
老赵头突然开口:“我守着。”他拍了拍腰间的铜锁,“当年老太爷守着顾家祖祠,我守着顾宅,如今守着这信笺和锁片,也该的。”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了五下。
苏承芳摸出怀里的檀木匣,里面装着白天刚修好的和田玉扳指,是顾砚之托她修的。
此刻匣盖没扣严,玉扳指的冷光漏出来,映得信笺上的字迹泛着青白。
顾砚之替她理了理被井水污染的鬓发:“等回来,我带你去看顾家祖碑。”
苏承芳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着颈间银锁。
她忽然想起父亲笔记里最后一页,用血写的“承芳,活下去”——原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在守着。
林小满己经掀开门帘:“走。”
顾府的灯笼在晨雾里摇晃,照见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往巷口去了。
老赵头站在花厅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慢慢关上了门。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却始终没灭。